“德叔,躲不过去的。停下车吧。”怀恩将帘子放下拉了紫裳坐了回去,索性让德叔停了马车避在一旁。
不多时待得奔到近处,但见一色军士服制皆是宣武军中式样,人既矫捷,马亦雄峻,虎虎生威。前面十二骑人马奔到眼前三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内中翩然驰出。马上之人一袭金甲白袍,于灰蓝天色下熠熠生辉,愈加衬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东君耀然自天际落。
怀恩只觉得有温热的雾气自心头涌起,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氲,热泪盈眶。喉头仿佛有什么什物哽在里面,一瞬间让她有些呼吸不畅。
德叔跳下马车,立在一边,一匹黑色的战马奔了过来,一人翻身下马,隔着马车帘子,单膝跪地拱手道:“臣展翔恭请贵妃娘娘圣安。”
德叔向马车方向瞥了一眼,转身朝着君天凌跪下,伏地不起。
紫裳紧扯了怀恩的衣袖,“阿文……”
怀恩拍拍她的手,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正准备挑帘下车时,忽听得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瞬时到了眼前。竟是徐宜轩。
他翻身下马,对君天凌施礼道:“臣以为皇上能到瀛海城内驻足,等了一个时辰听得府衙大人道皇上已往城南,臣便立时赶了过来。”
君天凌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瞥了马车一眼,扬起眉向他道:“起来吧,只是朕没有想到会是你来。”
他于马上拱手含笑:“皇上亲临瀛洲岛,臣未及相迎,今日若不再相送,怕来日难得再聚,所以特来相送。”
君天凌点点头,他望向马车,清悦的声音响起:“怀恩,出来已久,是时候该跟朕回去了。”
四周金戈铁马未动,只听见风声猎猎,偶尔一声马嘶萧萧。
怀恩微微发怔,他的声音透着宠溺,好似找到贪玩在外的孩子般,这样的亲密。
她颤抖着手,掀开车帘,远远望去,徐宜轩只身一人前来,立于君天凌马前。她不觉惊痛,徐宜轩啊徐宜轩,你何苦这样事事为自己涉险,你所面对的可是威震四方的天子君天凌啊。
怀恩只感到一道炽热的目光从她自马车中走出来时,就一直燃烧着火焰。不用抬头,都知道那道目光是谁的。
“展大人,快快请起。小女子受不得你一拜。”她最先扶起跪在地上的展翔,又将跪伏在地上的德叔扶起,“德叔,你年纪大了。到马车上坐一坐吧。”
怀恩停了一停,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唇角有隐密的笑意,对着君天凌如普通百姓一般,伏地而跪拜:“民女怀恩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话在君天凌耳朵听起来极是犀利,刮得他耳膜微微生疼。
君天凌眉心微曲,有愀然之色,深深望向怀恩,不说起与不起。
一时,空气恍若停滞了一般,悄无声息。
他翻身下马,几步迈到她的面前,双手将她扶起。久久地凝视着她……
一时,众将士在展翔的引领下,退后数丈。徐宜轩亦来到马车旁,让德叔将马车赶到较远的地方候着。
“当年朕是错了。可朕并未真有杀你之意。错失放手,未能留你在身边,乃至日夜抱憾,今日断不能再复当日之错。”
他漆黑的双眸有温润光泽,缓缓附上她焦苦的容颜,“虽万千人在身边,吾心唯有你。”
怀恩动了动嘴角,神色平和,看着他道:“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岂可屈尊降贵出说这番话来。如今东齐一战迫在眉捷,皇上绕道而行此举不怕被世人所耻吗?何况民女担不起骂名。还望皇上以国事为重,为百姓安危为先。”
君天凌闻言不觉微微含怒,轻哼一声,语中隐然含了几分锐气,“你不必拿话来激朕,于国于天下苍生,朕亦自知如何去做。只是你,我的贵妃,今日便与我同去罢。”
怀恩听他所言,心中绞痛难忍,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民女的生命就如同这草芥一般,要生便生,要死便吗?”。她吸了吸鼻子,“早在宗人府皇上赐下三尺白绫之时,民女便与皇上再无瓜葛了。”
君天凌挑了挑眉,不觉失笑,“再无瓜葛了?好轻松的一句话。若朕今日强要了你去,你会如何?”
不远处的徐宜轩听他如此说,不觉蹙眉上前,却被德叔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怀恩盯着君天凌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心已死,身若躯壳。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那一刹那,她的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朦胧中,想起数年前他远征东齐的那一日,离别前昔,她那样明眸流盼,深情熠熠。
而今,在经历众多风雨沧桑后,相见却不如不见。这样的命数,已是永远不可能摆月兑。
他一直是她最爱的男人,她可以拼尽她的性命也要和他在一起。她可以等他,盼他,信他……可是,愈是深爱,她愈是不得不一次次放开他的手。
天下那么大,岁月那么长,仿佛永远都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属于她与他的却早已是走到了尽头,不得不放开手。
君天凌心中一痛,咬牙道:“即便心死,即便身如躯壳,你也是我的。这已由不得你了。”他吼得如此大声,被肃杀的风沙一扑,字字若铜石金器铮铮掷地。
他的声音震得天地间一片动荡,惊得她的眼泪簌簌滚落下来。他不急她多想,探手搂上她纤细的腰身,一个腾空,跃然马上。
正要拉住缰绳掉转马头,一道身影飞快去跃到马前,一把扯住马缰。
“怎么?徐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君天凌眯起眼睛,质问道。
徐宜轩看了看君天凌怀中的人儿,手中的马缰又紧了几分,道:“皇上何必为难一个弱女子呢?”
徐宜轩这一动作引得四周军马环伺,风沙呜咽,偶尔响起一声战马的悲鸣,更觉悲凉萧萧。
君天凌用力搂紧了环在怀恩腰上的手,眼底转过一丝冰冷锐色,很快笑道:“朕带走自己的妃子,这叫为难吗?真是好笑。城主大人,你逾越了。”
徐宜轩轻轻“哦”了一声,徐徐道,“皇上乃是一国之君,怎么也做起强娶豪夺之事?阿文已不是皇上所认得的阿文了。既然已经过去了,皇上何不放手?这样纠缠不清,让阿文情何以堪。”
徐宜轩每言一句,君天凌眉头便皱紧一分,待到他说完,君天凌已是双拳紧握,勃然大怒,“朕的家事用不着你来管教,展翔”
展翔已策马至前,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几人,“臣在。”
“替朕送送城主大人。”君天凌双眼微眯,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冷冷说道。
“臣,遵旨。”展翔道,“徐大人,请”
徐宜轩紧抿了嘴唇,谦谦施了一礼,蠕动着嘴唇还要说些什么时,只见他的眼中一凛,失声叫道:“阿文,万万不可”
君天凌一惊,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女子,只见她单手持了一把短匕横在颈前,匕刃已深深抵在肉中,若稍一用力,后果不堪设想。
“恳请皇上放了民女。若皇上不允,民女愿以死明志。”怀恩脸色苍白了,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口蹿出来一般。大路两边的树林阴翳遮天,偶尔有游鱼样的日光从树枝的缝隙里漏出来也失去了固有的灼热的温度,似映照在千年寒冰上,与此刻的她一样直觉手足生寒,连背心滑落的汗珠也似一颗颗滚圆的冰珠滚过,激起一身寒栗。
君天凌的身子一僵,只听得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他的下颔抵在怀恩的颊边,新生的鬓渣在面颊上有微微的刺痛,好像春日里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带着无尽希望的气息,怀恩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轻轻道:“恳请皇上放过民女。”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就算是死,也不愿与朕在一起?”
怀恩的心中大痛,将握着匕首的手向着颈间横了横,顷刻,一股殷红的鲜血涌流而出,沾染了素白的衣裙,那点点梅花让人见了有着触目惊心地痛……怀恩不觉热泪潸然,泣道:“恳请皇上……放过民女……”
君天凌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紧闭了双眼,抑制住将要蔓延到眸中的清泪,面庞忽的生出一种坚毅之气,翻身下马,将怀恩轻轻抱下来。手稍一用力,便将她手中的匕首带出,紧握在手中。复又翻身上马,俯视着怔然立在马前的女子,那个在内心深处视若珍宝的女人,如今以死相逼,只求离开,永远的分离……他只觉得心被烈火烧灼一般,撕心裂肺的痛,匕首将紧握它的手划伤刺破,鲜血滴落……可是没有人会注意到……他默然回头,奋起扬鞭绝尘而去……
紫裳不知何时来到怀恩的身边,“阿文,我们还要去东齐吗?”。
怀恩痴望着那尘土飞扬的黄线,喃喃道:“嗯。去东齐你放心,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吧”
与徐宜轩告别后,怀恩、紫裳复又坐上了马车。卷起帘子,出神的望着深蓝天野,已经到了陆路的尽头了,再往身隐隐看得见海上浮有船只的码头。回首极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山野开阔,在马车上吹着拂面的风,仿佛只是飘荡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叶,无边无际的大海,仿佛永远都不能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