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微微一怔,随即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子,往车窗玻璃上哈了口气,仔细地擦了起来。他正擦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老板提着一个黑色的牛皮公文包走进了裴府,脚步尚未踏进府门,回过了头,瞟了一眼那擦车的年轻人,哼了一声,神色颇为不屑,正是静渊。他快步踏进府内,经理王齐声笑嘻嘻迎上去:“林东家,可是不巧了,你到前厅稍做一会儿,我们裴老板要出去一趟。”
静渊笑道:“劳烦王经理了。”自有朝奉将他引入厅堂。
过不多时,一行人簇拥着裴勉之傲傲然出了院门,早有小厮一路开道,那年轻人正擦着车,只一会儿功夫裴勉之一行人就走到他身前王齐声跟在后头,见到那年轻人,呀了一声,怒斥左右:“你们这帮没眼力见儿的怎么让人家罗老板来擦车子呢?”
先前的那个仆人嗫嚅道:“我们并没有见过罗老板,哪知他是这么个年轻后生,还以为是……。”
那年轻人温然一笑,除下头上呢帽,上前向裴勉之行了礼:“宝川号罗飞,见过裴老板。”
裴勉之神色一动,却没有说话,只冷冷看着罗飞。
司机快步上前,向罗飞道:“罗老板,借个过。”罗飞忙让到一边,司机给裴勉之打开车门,裴勉之上了车,见罗飞在一旁垂手而立,微微将头一侧,轻声道:“我要去岩滩,也不远,就十里路,你来给我开车吧。”
罗飞眼中放出光芒,微笑道:“多谢裴老板。”
裴勉之没有理他,脸上却露出淡淡一丝笑容。
冬尽春来,四边草木已露出些青葱红润,芦花丛菽,点缀着沿河的柳色鹅黄,直是淡雅的*光,汽车在河边缓缓开着,裴勉之闭目养了会儿神,缓缓睁开眼睛,道:“你来找我,是孟老板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罗飞开着车,也没有回头,只道:“有雷师长参与的事情,我爹和孟老爷都不插手的。”
“他们都知道其中的厉害,你又何必来淌这滩浑水?”
“裴老板,小子斗胆说一句,您也知道这是滩浑水,浑水里模得了鱼,要洗掉沙子可不容易。”
裴勉之轻轻一笑:“看你是个沉稳敦厚的人,原来也这般牙尖嘴利。开钱庄的人向来就认钱是祖宗,什么事情挣钱多,自然便掺和什么事情,哪管它是不是浑水有没有沙子。”
“裴老板,重滩的堰闸自然是能来钱的,不过这笔钱分来分去,分到您这儿还会剩下多少,您自然也是很清楚的。您想得很对,雷霁是刘湘的人,得罪了他没有什么好处,天海井的东家是雷霁亲近的人,您自然也乐得襄助。不过,军阀之间分久必合,今天二刘打得厉害,刘湘胜了,刘文辉败了,可明天呢?毕竟是哥儿俩,说不定又一块儿喝酒吃肉了。与其今天随着风讨好这一头,不如两头都讨好,这样一来,谁赢谁输,不都损不了您的利益吗?”。
他侃侃说来,只将裴勉之说得暗暗点头。裴勉之与雷霁,本无多少关系,只因此人势力大,一上任便给了清河各大盐商一个下马威,又逼死谦记老板,硬抽谦记的股份投入他川盐银行,惹得他裴勉之在清河金融界名誉大损,他骑虎难下,只能与之周旋。但是以他作为商人的本能,只愿意左右逢源,不喜单靠一支,今日若跟雷霁走得太近,他日难免风向一变就惹祸上身。这些当官的,任期就那么几年而已,吃抹干净就走人,他裴勉之可不想当个收拾烂摊子的。
林静渊的贷款,本来这两日就该下来了,他之所以一拖再拖,主要还是因为这修筑重滩堰闸的事情,明明是商人的事,却凭空多处盐运局和盐务局两个枝节出来,其间牵涉各方利益,关系复杂,是好是歹尚属未定,只不知如何甩掉这摊麻烦,一直心情烦闷,听罗飞一说,心中立有所动。思索再三,一时默默无语。
岩滩有川盐银行的分所,车子停下,罗飞下车为裴勉之打开车门,裴勉之一下车,只见分所外头一溜地站着一行人。
一一看去,有清河“三牲”之一的徐厚生,也有江津商业协会的会长、威远煤矿的大股东黄世祥,江津农工银行的老板马耕九、江津锅厂的老板万桓孜……十几个人,除了徐厚生之外,全是江津名商。
裴勉之轻声一笑,向各位行了一礼:“早知道江津帮声势浩大,今天裴某人可算是大神小神都见着了,对不对,罗老板?”向罗飞轻轻一瞥。
罗飞谦然一笑。
徐厚生亦笑道:“清河的后起英秀里,盐店街就有两个,如今都给裴老板送了钱来,就看裴老板要谁的了。”
裴勉之淡然道:“自然是要钱多的那个了。”
徐厚生把手一摆:“我们这十几个人的钱,都给了这姓罗的兄弟,裴老板觉得多还是不多?”
裴勉之道:“钱多钱少先不说,还得看要怎么用,用了又有什么好处。”
罗飞接口道:“从清河至内江、资中、资阳一直到成都的公路,若修好了,不论是对百姓也好、军队也好、商人也好,都会大有好处。钱用在这个上头,裴老板意下如何?雷师长将来卸任返乡,也要在这条路上走呢。”
徐厚生道:“走水路还是走陆路,今天就看裴老板的决定了。”
裴勉之眼中放出光芒,忍不住露出笑容。
静渊在裴府等了大半天也不见裴勉之回来。他性子沉静,倒是不急不躁,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书画,见字迹浑圆粗大,也不是什么佳品,心中好笑:这字粗劣,可以用“墨猪”二字来形容。
喝了几盏茶,裴府的下人又送了些细点来,他只端端正正坐着,耐心等候,心里是十拿九稳的喜悦,一心只想这件事一了,立刻带着妻子出去游山玩水一番,想到七七,心里涌起一阵甜蜜和愧疚,心思便渐渐乱了。快到晚饭时分,裴勉之终于回来,静渊立刻站起来,正欲行礼,裴勉之却快步上来,手轻轻一扶:“贤侄万万免礼”
他语气如此亲切,静渊一听,心中只暗道不好,面上不动声色,笑道:“裴伯伯日理万机,今天终有时间见小侄一面,小侄喜悦无尽、荣幸之至”
裴勉之叹道:“贤侄啊,伯父对不住你,耗费了你这么多时间。”
静渊心里只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强笑道:“伯伯说哪里话,贵府有好茶美点,又有书画名品,小侄在贵府,并不觉得时间流逝。”
裴勉之向左右道:“赶紧备下酒饭,我要好生招待林东家。”
静渊道:“多谢裴伯伯赐饭,只是……唉,重滩堰闸休憩一事,资金尚未筹全,侄子如今内外交困,只求裴伯伯扶助侄子一把。”
裴勉之面色颇是为难,叹道:“贤侄啊,正是这件事,让伯父我觉得好生对你不起啊。这重滩工程的贷款,本来我已经定了明日便可以批给你,可惜啊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突然间我这银号钱款临时因事支出,剩下的钱,就不足以给你了。贤侄啊,你若信得过伯父,就等到明年,你不抵押一分一文,我到时候都一定全力支持你。”
静渊心中怒极,脸色变得青白,强自定神,问道:“不知道伯父这笔钱,可是去了宝川号那里?还是伯父嫌小侄家底不够?”
裴勉之拍拍静渊的肩膀:“孩子啊,伯父知道你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天海井的波折,我也是一直看着的,不过孩子,凡事不能心急,走路更不能走弯路,有些事情总得一步步来,踏踏实实地走,该是你的总是你的。”
静渊脸色愈加白了,眼中冷芒四射,紧紧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下人上来禀报,说宴席备好了。裴勉之笑道:“贤侄啊,你若是生我的气,伯父可不敢请你喝酒咯”
静渊咬牙笑道:“早就听说伯父家有陈年的五粮液,小侄既然来了,就腆着脸陪伯父喝上两杯。”
裴勉之心中倒是暗佩他的坚毅隐忍,便哈哈一笑,挽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带着他去了大厅。
夜间起了风,酒劲一上来,倒是不觉得冷。静渊在平桥下了车,对小蛮腰道:“你先开回去,我从这儿走回家去,消消酒。”
小蛮腰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多说,开着车走了。
静渊心中恨极怒极,只觉得天下一切人都在与自己作对。他十九岁当上天海井东家,三年来呕心沥血,吃了多少人无法想象的苦头,一心一意要让这百年大盐号回归以往的风光,可这一路来,对头冤家却一个个杀将出来。他从台阶上一路走上来,脚步发颤,恨不得手上立刻点起火来,将这盐店街上所有的盐铺,全都烧得一干而尽。
宝川,宝川
他看着宝川号的大匾,见里面微弱的灯光,心中怒火难忍,听见里面有轻轻的琵琶声,“好啊,你抢了我的钱,开心了,有时间玩女人听曲子了他心里恨恨地道”,一脚踹开了宝川号的门,一个伙计从里屋冲了出来,叫道:“谁啊?”见是他,愣了愣,道:“哟,是林东家啊”
“把那条狗给我叫出来”静渊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