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顿了顿,听见罗飞在里面隐隐吩咐了一句:“不用管他,你只管弹。”一个女人轻轻应了一声,乐音随即继续。静渊脸色铁青,听里面传来脚步声,罗飞慢悠悠走了出来。
“林少爷,”罗飞笑道,眼中却无一丝笑意。静渊看着罗飞,突然想起他们五岁那年见面的时候,互相怒视着,便是这个样子,恨不得将对方杀死。
“林少爷,林东家,林老板”罗飞道,“你说得不错,我是一条狗,不过你输给了一条狗,你又算什么呢?”
“你根本就不配跟我谈输赢”静渊切齿道。
罗飞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一直想赢,不过我却一直不明白,这么一个想赢的人,如果连输都输不起,试问今后又能有多大的胸襟、多大的胆量去赢别人呢?”
静渊怒视着他。
罗飞不急不忙地说道:“垄断水路是有好处,但是收益一年两年根本看不到,你与欧阳松联手,又与雷霁合谋,重滩这件事,你不惜触怒清河的运商,谦记如果没有你们暗中操纵,会倒闭吗?今天你们逼死了谦记的老板,清河还有哪一家银号敢真正的信任你?林东家,你为了扩张你自己的势力,为什么就这么不计后果、不择手段?你就这么恨孟家的人吗?”。
烛光,在静渊白皙的脸上映下斑驳的阴影,光线落进他的眼睛,慢慢凝结成冰:“这不是恨,我只是想要夺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烛光明灭,一晃一晃的,他的身影笼在阴影之中,像陷入了深渊。
“在你的心目中,难道只有那些盐井才有价值吗?”。
“它们不光是盐井,它们是我林家的荣誉,尊严。”
“尊严?”罗飞轻轻一笑,“你为了你所谓的尊严和荣誉,不惜出卖朋友,逼死同僚,甚至……”他突然顿住。
静渊俊目深处隐透寒芒:“你想说什么?”心中一动,“你……是不是……”
“不是”罗飞断然道,“这件事,和七七一点关系也没有。”
“七七?”静渊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叫她?”
罗飞冷冷地道:“林少爷,我和七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她要什么,便是上天入地,只要她说一声,我便会去给她拿来。我和七小姐之间的情分,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我尊重她,自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念头去亵渎她。我是一个下人的儿子,我是没有资格去亲近她、拥有她,但是我想问你,她是你的妻子,你有没有尊重她、珍惜她?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你知道她讨厌什么吗?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是的,你是她的丈夫,哼,但是你为她做的,或许还真及不上我这么一个下人的儿子。”
“林少爷,”罗飞看着静渊的眼睛,“你如今眼中,根本看不到她的珍贵,你的心里,有的只是你所谓的林家的尊荣。你所看重的这一切,在我罗飞眼中不值一文也许七七在你眼中,仅仅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好看的女人,一个你可以随意欺骗的女人。可是在我罗飞的眼中,她却是一颗珍宝,一颗恨不得用全世界去交换得来的珍宝。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假如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七小姐今生的归宿,会是如此这般吗?”。
他这一番话说来,静渊只觉心惊动魄,怒火之下,却是茫然空洞,和隐隐的羞惭。
罗飞看着他,目光中既是无奈又是莫名的复杂。
“我从没有想过跟你争,我有的你全都有,而你有的,我永远都得不到。”罗飞的声音里却充满苦涩,“林少爷,不要再斗了,好好守住你拥有的一切吧。”
转身走进内室,将静渊留在大堂。他没有发现,静渊眼中的那束寒芒,已经黯然消散,他的手藏在衣袖之中握起了拳头,青筋毕露。
胭脂见罗飞一脸倦怠,放下琵琶,起身为他端来一杯热茶。
“罗大哥,你说,这位林东家会把你的话听进去吗?”。她秀眉微蹙,脸色担忧。
“我不怕他报复我,”罗飞道,“我既然已经挑明了要跟他作对,自然料得到他一定会想法设法对付我……我现在只是担心一件事。”
胭脂心中微微一酸:“你是怕孟小姐生你的气,对不对?”
罗飞苦笑道:“她不会生我的气,我倒希望她能生我的气。生气,总比伤心要好一点。我是怕我这一次虽是想帮她,却会弄巧成拙。”
胭脂道:“这林东家,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恶人。”
罗飞道:“他并不是恶人,但是这世界上的许多伤人害人的事,又有多少是真正奸恶的人做出来的呢?有一些人,他们总是活得很累很辛苦,像在苦海里泛舟,他们天天算计着,争斗、厮杀,天长日久,便不再相信世上会有善意、有真情,他们也不会相信有人愿意跟他们同舟共济。七七是这世上唯一愿意和林少爷同舟共济的人,但是,这位林少爷却不一定知道这一点,也不一定能明白这一点。”
罗飞说到这里,心中大为不安,伸手揉了揉眉间,颤声道:“或许,他失去理智时,会亲手将七七从这条船上推下去。”
胭脂心中发寒,道:“罗大哥,如果……林东家把七小姐从那条船上推下来,你……你会怎么做?”
罗飞没有回答,心中是一丝绝然,眼睛看着胭脂,有细微的愧疚,他苦笑道:“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胭脂愣住了,心中如被大石撞击,只觉得窒息痛苦,她低下头,眼里渐渐湿润。
知她如他,知他如她,何必将答案说出来呢?
孽海无边,波涛汹涌,他们,都没得选择。
静渊并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六福堂。戚大年见他阴沉着脸回来,已知道贷款无望,只不知如何劝慰,在一旁垂手而立,默不作声。
“戚掌柜,我问你,”静渊道,“裴家撤回贷款实在太过蹊跷,这两天六福堂有没有什么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有没有来些莫名其妙的人?”
戚大年仔细回想,摇头道:“没有啊”
静渊沉吟道:“罗飞家底绝对没有我厚,他父亲也不可能在这件事情帮他,他怎么可能会争取到裴家的帮助?”
满月复狐疑,回到了玉澜堂,走在走廊上,忽见花园里人影一闪,喝道:“是谁?”
那人似乎吓了一跳,从黑暗中走到明处,却是楠竹,手背在身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行了个礼:“东家回来了”突然啪地一声,手上东西掉了下来,她忙弯身去捡。
静渊低头一看,竟然是天海井的人工账目,他一把将楠竹的手提了起来,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原来是你捣的鬼”
楠竹吓得面无人色,吞吞吐吐地道:“东家,东家说什么呢我……不懂啊”
“你不懂?”他捡起账簿,“这是什么?”
楠竹瞪着一双大眼,一脸无辜:“这是大*女乃给我的东西,我不识字,并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胡说这是我盐灶上的细账,七七要它来做什么你如果搬弄是非,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静渊的手如铁箍一般,紧紧攥着楠竹,目光凶狠,楠竹吓得浑身发抖,哭哭啼啼地道:“东家如果不明白,大可以去问大*女乃。昨天大*女乃不知道为什么硬要我去找二叔要了这本东西,还说千万不要告诉东家,我拿回来以后,大*女乃拿着张什么单子比划着看了半天,后来又让我把这本书册藏起来,说改天还要看。”
“单子,什么单子?”静渊的手使着劲。
“我不懂不知道是什么单子大*女乃把单子放在她的小柜子里了,东家去看便知道了,哎哟,东家,你……你弄痛我了”
静渊身上止不住轻轻颤抖,脚步发软,如踩在棉花上一般。走到南侧的厢房,灯暗着,七七并不在。
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便似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幻想。拧开了灯,装饰雅致的屋子,有着妻子亲手绣的椅垫、窗帘,还有她亲手做的毡毯,鹅黄淡绿,她最爱这样的颜色,那是青春少女美好的念想,她是他心灵手巧美丽的妻子啊,那双澄澈如水的秀美的眼睛,她是他的妻子啊
他缓步走进里屋,在那里,他们有过无数次缠绵的温存,唇舌相依,肢体交缠,他闭上眼睛,心中锐痛如万刀相攒。梳妆台上,还有她的一副耳环,绛色的珠子,带着她芬芳的体香,他木然地拿起耳环,再木然地将它放下。
他的手,似乎带着魔咒,慢慢伸向七七的小银橱子。他一层层抽屉打开,一样样检视着里面的东西。他想起罗飞的话:“你知不知道她究竟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什么?”
他在里面看到书,诗集,玩具,玉米籽,万花筒,八音盒……他的妻子还是个小姑娘啊,除了那一次负气给她买了十来瓶香水,他便再也没有给她买过东西。她为了讨好他,每天喷一种,可他却因罗飞之前送给了她香水,心生忌妒反感她身上的香味。她便乖乖地不用香水了,怕他生气,依旧把他送给她的香水一瓶瓶摆在梳妆台上……她是这么懂事
罗飞送的那瓶香水,原来她藏在这儿呢她以为他不会来翻她的东西,这个小傻瓜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来。原来他的妻子,还会玩布女圭女圭呢,他看到那个布女圭女圭,衣服都已经旧了,应该是她小时候的玩物吧?大大的眼睛,一脸精灵样,这衣服应该就是小姑娘自己做的吧?他轻轻抚模着这个女圭女圭,像抚模着它的主人,温柔,充满着爱意。
可时间却似乎停顿了,他从布女圭女圭的衣服下面,模到一张硬硬的纸片。
静渊将眼睛一闭: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反而冷静了,虽然他知道此时自己必然已面如死灰,但他很冷静,他必须冷静他冷静地打开那张纸,片刻的时间,一阵令人绝望的愤怒,像一场暴风雨,突然把自己包裹了起来,然后,吞没了他,直到他也变成了暴风雨。
七七从黄嬢的屋子里拿了描花样子,那是让黄嬢今天从市镇里新买的,她仔细地挑了好几种,全是今后要给孩子做衣服的花样。兴冲冲地回到屋子,见静渊坐在外屋的暖椅上。“静渊”她笑着叫他,心里欢喜无尽,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