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去香雪堂跟掌柜打了声招呼,这才牵着宝宝慢慢往平桥走去,小蛮腰已经先把车开到码头等着。
宝宝一声不吭,小眉头紧紧皱着,七七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小包裹,柔声道:“宝宝明天放了学,妈妈接你去买糖人儿,好不好?”
“不好”宝宝撅起小嘴。
七七蹲下来,认认真真看着女儿,见她依旧泫然欲泣,心中爱怜万分,吸了口气,张开双手:“乖宝本来长胖了,妈妈都快抱不动了的,来,我抱你一直走到平桥那边。”
宝宝扑到母亲怀里,差点把她扑了一个趔趄,七七一笑,把女儿抱了起来,让她把下巴放在自己的肩头。夜色中的盐店街冷冷清清,两边房屋的挑梁伸向天空,便如船桨没入水里。那天空,压着沉沉的云,连星光也没有。有的伙计还坐在外头抽着土烟,估计是到一个整点了,郑老六敲着铜锣,左手的木板轻轻拍打,在街上来回走着。见到七七,向她行礼问好。
七七笑着对他点点头。
宝宝贴在母亲身上,听着她轻盈的脚步声,心中渐渐安宁。
七七轻声问她:“乖宝,你的砚台是你自己收拾的吗?”。
宝宝嗯了一声:“我自己包好的,巧儿姐姐拿了布进来,我的是花布,小dd的是蓝色的布。我们两个各包各的。妈妈,我包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可是它怎么碎了呢。”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七七沉默了一会儿,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没关系,妈妈找人给你把它粘起来,你拿着玩玩可以,可用来写字估计是不行了。”
宝宝抽抽噎噎答应了一声。
七七把她的小脸转过来看着,微笑道:“怎么还哭?眼睛都肿成小金鱼了。”
宝宝揉了揉眼睛,七七把她的手握住:“别乱揉,越发红了。”
母女俩差不多快走到通往平桥的台阶上,码头上还有盐船在上货卸货,七七很少在夜里看过平桥,乌沉沉的路延伸到河的对面,而对面,除了隐藏在树木下的公路泛着隐隐的白光,竟是一片黑暗。
河风带来河水的腥气和搬运工身上的汗味。码头上的盐船倒是点着灯,棚子里不时传来人声,在这个时候,有些工人也才刚刚吃饭。
打更声,朦胧的人声,河水流淌声,风声……也许是寒夜沉寂,听到耳里,怎么都有一缕凄怆。可她却刻意回避明亮的码头,把目光投入暗色充溢的河水。
伤痕,哪有那么容易愈合,一张纸叠成两半,那折痕也要过好久才能消散。可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怕黑了,因为比起黑暗来说,这世间多的是更可怕的东西。
小蛮腰上前来:“大*女乃,上车吧。”
七七看着前方,忽然道:“你开到桥那头去等着,我和宝宝走一走。”
小蛮腰答应了,去车里拿了七七的披肩,重又走过来:“天凉,大*女乃身体不好,别冻着了。”
七七一笑:“我不冷,多谢你。”接过披肩,把它紧紧裹在女儿的身上,宝宝见母亲似乎呼气都很困难,知道她抱了自己这么久有些累了,便说:“妈妈,我自己走。”
七七把她放下,宝宝裹着母亲的披肩,好像突然间变成了大人,挺起小胸膛,脸上慢慢露出微笑。
她们走在平桥上,听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水声,走到一处,七七忽然顿住脚步,这里用石灰做过标记,漆黑的石板地上,似依旧存着血迹一般,仿佛就是那日秉忠与罗飞遭遇伏击的地方,七七知道这不过是她的臆想,可依旧连呼吸都会牵动心底的无尽伤痛。
远处,依稀能看到堰闸泄水,清河上隔几里就是一个码头。不知哪个码头上传来船工的吆喝声。
宝宝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妈妈,你好久没有唱歌给我听了。”
七七勉强笑了笑:“妈妈唱歌不好听的,老跑调。”
宝宝扭着身子不依:“我不,我就要听”
一阵风吹来,吹散天空的浓云,露出一弯下弦月,清辉投下,照在宝宝雪白秀美的小小脸庞之上,刚才她哭得久了,那双可爱的大眼睛果真变得红红肿肿。七七叹了口气,极力把呼吸调匀,清了清嗓子,曼声唱了起来:
“城门城门有多高,打开门帘看女圭女圭。
红红脸,糯米牙,花夹袄,万字花。
天知道,地知道,哥哥多么爱女圭女圭。
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凉着她。
嘴含又怕咬了她,烧香又怕折了她。
不烧香又怕菩萨不保佑她……小女圭女圭,小女圭女圭,快快收下红绒花,插在你的辫子上。”
清音婉转,悠扬动听,宝宝总算高兴起来,拍起小手打着拍子,娇娇地跟着母亲唱了起来。
“小女圭女圭,小女圭女圭,快快收下红绒花”
她唱着唱着就展开笑颜,忽然叫道:“妈妈,我也要红绒花”
七七抿嘴笑道:“好,好,乖宝要什么我都给你。”
母女俩说说笑笑,走走唱唱,渐渐把烦恼丢到丢到脑后。
……
新酿的米酒,倒在粗陶碗中,映着微弱的灯光,虽然浑浊,却泛着一层诱人的色泽。
终于装好了五艘船的盐,冯师爷忙着张罗着工人和伙计们吃饭,罗飞本来一直也在旁边盯着,累了一天,待开饭的时候却又不见人影。
叫来常跟着罗飞的一个伙计鲁二,问:“老板在哪儿?”
鲁二道:“说是去河边透透气,在棚子里待了一天了,能不闷吗?光守着点货开单子就站了一下午。”
冯师爷忙道:“去把他叫回来,饭送来了,别让老板饿着。”
鲁二应了,忙快步走去河岸边找了一找,罗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风吹起他的衣角,飘飘扬扬,他的目光却似看向平桥,从桥上,正传来一阵娇柔的歌声。
“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凉着她……。”
在河风中,歌声飘飘渺渺,听不真切,可音韵甜美,干净清澈,像浮华落尽,唯有这一缕清音缭绕。
鲁二见罗飞仰望着桥上,脸色苍白,双眼似有泪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月色朦胧,夜色深沉,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飞少爷……,”鲁二轻声叫他,罗飞身子一颤,回过头,眼光灼然。
鲁二笑道:“饭送来了,您累了一天了,赶紧用过饭回家休息吧。”
罗飞不语,却突然发足狂奔,直往斜坡上跑去,转了一个弯,跑到了平桥上。
“飞少爷飞少爷”他依稀听到鲁二惊讶的呼喊,他不管,他要追上她,她在这里,他要追上她他要到她的身边去
那首歌,那首他唱给她的歌。
在那荒凉的站台上,狭小透风的岗亭里,她说:“阿飞,唱歌给我听”
他就给她唱了这一首,在川南,每一个少年郎都会给自己喜爱的小幺妹唱这首歌。
“天知道,地知道,哥哥多么爱女圭女圭,
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凉着她。”
罗飞听到了宝宝娇女敕的童音,是的,七七是唱给她的女儿听的,也许这首歌在她的心中,也仅仅只是一首寻常的儿歌。
这么多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不幸,她的伤痛,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成了她不幸的根源,或者,从一开始就是。
他忘不了自己将她推开的一刻她绝望的泪眼。那么多人伤害她,欺骗她,而他,竟然也狠心地对她说出那些话。他忘不了在雷霁的私宅外,看到她被凌虐之后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忘不了每一次自己刻意不去盐店街,躲避她,却在与她偶然邂逅的时候,紧张得连血液都似要凝结。
她怕他,她也在躲着他。也许她想象不到,那天在路上遇到,她快步转身走开,几乎让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其实这首歌的最后一句,她并没有唱出来。也许她已经忘了,或者刻意让自己忘掉。
她是决意要忘记他了。
“小女圭女圭,小女圭女圭,快快收下红绒花,插在你的辫子上。
小女圭女圭,快长大,哥哥把你娶回家”
罗飞突然泪如泉涌,看着七七和宝宝朦胧的背影,在前方,咫尺之遥,可他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慢慢蹲了下去。
那一天就是在这里,就在这个桥上,父亲被打死,鲜血流了一地。
他后来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林静渊所做,可这并没有让他轻松多少。
是雷霁。雷霁要得到她,设了这个局嫁祸给林静渊。
罗飞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她也会有多痛。所以她才要和他彻底了断,正如他,再也不能再迈上一步。
七七
杜宇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他在心里呼唤她,糅合着血和泪,可他也知道,即便杜鹃啼血,又怎能换回已去的东风?
七七和宝宝快要走到桥的尽头,似乎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她,她回过了头,夜雾已经上来了,月光中,只有雾气蒸腾,水声荡漾。
……
和女儿上了车,车灯穿过了黑暗的迷雾,汽车缓缓驶向前方。
回到晗园,小桐快步迎上,兴奋地道:“大*女乃,有远客来找你啦”
七七一怔:“远客?”
宝宝也觉得奇怪,把目光投向客厅,忽然一声欢呼,奔到里头坐着的一个人身旁,又跳又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