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恢复得很快,身上的伤一个多星期就好了,只有后肩上隐约还残余着痕迹,亦是已不太明显,左手无名指还有一些肿,那天晚上,雷霁掰断了她的这只手指。
请来的英国大夫给她扶正了指骨,上药的时候,她甚至还轻轻说:还好能养回来,也幸好是左手。
大夫听了一笑,用不流利的中国话说:夫人是要做什么吗?
她忍住疼,把头转向窗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说:“总得做点什么。”
“夫人这么想是对的,这样恢复起来也更快一些。”
“这是什么意思?”
大夫想了想,觉得无法用中国话表达清楚,便用英语对护士说了,护士是中国人,听了后笑道:“他说,尝试做一些有创造力的事情,哪怕是做一做白日梦也好,这样可以帮助倾听内心中真正的意愿,慢慢让自己参与到生活里,找到快乐,忘记病痛。”
他笑着说:“以前有过一个女病人,不过是扭到了脚,都好得差不多了,来我的诊所里,也还总说:大夫,扶我一下。我说你都好了,为什么还要人扶着。她说:我喜欢被人扶着的感觉。你猜我怎么跟她说。”
七七问:“怎么说的?”
大夫又跟护士说了句英语,那护士笑道:“自吹自擂。”
大夫学了一遍,对七七笑道:“我对她说,不要自吹自擂。”他凝视着七七,神情极是认真:“有些人借着病痛逃避问题,或者是用来表示他们对亲近的需要,那也是一种自吹自擂,好像生病是特别值得怜悯、疼爱的事情。不过夫人,你跟她不一样。我认识你这么多天,你没有叫过一句苦。你的病痛,比她重得多,可是你不叫苦。你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我特别欣赏。”
七七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脸红。
大夫微笑道:“我发现你从来不浪费时间,至少不会把时间用在抱怨上面。”他指了指七七腿上搁着的刺绣,左手尚未康复的时候,她总用手肘来稳住,右手却依旧伶俐。
大夫道:“我看着你绣的这些花,一朵朵出现,越来越多,越来越美,而你,也恢复得越来越快。夫人,你明白好多人都不明白的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花时间去等待自己康复。等待是没有用的。只有做着事情,动脑子,有创造力,全身心的去忘记、全身心的去工作,你就能不会屈服于病痛,而且不会去迎合谁,敷衍谁,你的身体会不自觉地去帮助你的意愿,自然也就慢慢地康复了。”
七七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观点,想了一想,摇摇头:“你说的我糊涂了,我没有想太多。”
那大夫笑了:“不错,过去的事情不要想太多,就让它过去,好好把握现在就对了”
她心情好了一些,不一会儿,心中却重新变得空空落落。
就像那只手指,伤的时候,总会忘记它受伤了,是不能动的,可每次要做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要动它,下意识就忘记受伤这件事,接着就是疼,钻心的疼。
待到好了,甚至可以活动了,却又总是在即将动作的一瞬间心里咯噔一下,告诉自己:它受过伤,不要动它。
过去,所有的过去,总会时不时换一个样子来提醒她:不会过去。
或许真的如那大夫说的,专心做点事情,动动脑子,可能慢慢就会好起来。所以她只要一有精神就拿起她的刺绣,很奇怪,即将完工的那几天,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开一个绣坊,或者,再连带做一点别的事情。
养伤的那段日子,除了善存和至聪经常过来看望,静渊形影不离的陪伴。
他和她,从来没有单独相处朝夕相伴过这么长时间。纵然曾在心底无数次期待过,可真正实现,代价却如此惨痛。
身心都遭遇重创,虽然从来不说,但半夜她经常突然醒来,不是在噩梦中惊醒,就是被身上的伤疼醒。
静渊从不跟她提起一句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她要忘,他更要忘。
她有时发现他总在暗中悄悄地观察她,一开始是因为她行动不便,只要稍微有个动作,他立刻就会紧张地走过来,问她:“要什么?我给你拿”
直到她有一天从镜子里发现他的眼神。
他看着她,就像看到一个珍爱的瓷器变成了碎片,他再怎么喜爱,可那已经是碎片,再也无法愈合的碎片。所以才绝望,因为他还爱着她,爱着那些碎片。
可她在他的眼中,已经成了碎片。
她觉得有些事情本不用解释,可她太了解他,那么自尊要强。
终于能下地行走那一天,静渊很高兴,高兴得把她抱起来,抱得紧紧的,她仰望着他,见他脸上每个毛孔里都流露着喜悦,也不免被他感染,微笑着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若是往常,他一定会低下头亲吻她,他确实想,可嘴唇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他的手臂忽然变得僵硬,像想起了什么,他把脸用上往后一抬,整个身子都往后面一仰。
尴尬的静默,难堪的对峙。
她轻轻挣月兑站了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自己的刺绣。
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因为……。”
她被他的话刺痛了,打断了他:“你不用说,我知道。”
很多事情,七七从没有告诉过静渊。
出事之前,她曾去找余芷兰的丈夫,求他在欧阳松下马后帮静渊开月兑罪责。也是那一天,她去找了罗飞,求他罗飞找到制约欧阳松的把柄,以免欧阳松被清查时连累静渊。
杜老板不愿让自己的产业被儿孙挥霍殆尽,又不想交给善存以使杜家盐号的名号被孟家代替,因此托七七将西华宫的地契交给罗飞,盐井则交给静渊,三七成的利,杜家为三,罗飞与静渊均占地租及股利的七成。
杜老板说:“至少杜氏灶台的烟火未绝,我别无所求。”
要正常经营盐井,井灶的拥有者,不得不依赖于土地的拥有者。
而地租要保值甚至增殖,又决定于盐井生产效益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静渊与罗飞,会是相互依存而不是相互敌视对立的关系。他们联合在一起,即便善存真的要实施打击,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只是变局太快,事情的发展不尽人意。
七七养伤这段时间,除了雷霁公祭、警备局调查、还有这次商业协会对杜家财产进行公证和拍卖,静渊一直没有离开过七七半步。余芷兰的丈夫是刘湘派来的督办,亲自公告了对于罢市的处理,以及杜家部分财产分配的情况,这个时候静渊才知道,自己又拥有了清河最好的四口盐井,他根本没有料到,七七不声不响就安排了这么多事情。
他在清河的岸边徘徊许久,不知是悲是愁,只觉得她对他情义,他对她的痴恋,都成了一种负担,无论发生什么事,好的,坏的,大的,小的,全变成了压在心里的石头。
他整宿睡不着,却不敢翻身,怕吵醒了她。可她也常彻夜难眠,心里也没有想什么,只是无法入睡。
偶尔会听到他说梦话,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她近日很少哭,每到这样的时刻,那泪水就止不住流下来。
她明明离他这么近,他却在梦里呼唤她,就像她在远方,在天涯。
他在疲惫中醒来,看到她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他一惊,忙起身把她揽在怀里,柔声问:“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突然很小声说了一句:“没有。”
她仰起头看他,见他眼睛闪闪发光,她说:“我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因为不说就不去想,我也怕你介意。没有,他没有得逞。”
她说:“静渊,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做这样的解释。”
他愣住,心中却渐渐泛起痛楚,不可抑制。
他恨,恨自己。
他把她抱紧,她盈盈有泪,却是没有让它落下来,咬了咬嘴唇,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说:“七七,我带你去看竹子。”
他以前就曾告诉她,想带她去看那片海一样的竹林。
当年他父亲去世,他堕落,自暴自弃,后来躲到了这里,总算摆月兑了悲伤振作了起来。
这片绿色的海洋,像能荡涤尽世间的哀愁于烦恼。他带她来,他们一起忘记。
她的左手也慢慢恢复了,但是他还是会帮她穿针,事先把各种颜色的绣线穿好了,这才出去干活。
七七第一次见静渊干农活,把外衣系在腰上,拔萝卜、摘野菜、杀鸡、做饭,林家祖上虽是御厨,可他的厨艺却委实不怎么样,不是盐放得太多,就是油放得太少。最后还是她上手,把他的小炒仔鸡重新下锅,加水炖上。
她手上无力,他负责拿锅铲来回搅拌,两个人像过家家的小孩子,慢慢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下了场雨,井里全是泥浆。天晴后,静渊向农户借了斧头和麻绳,又雇了些人,砍了几根大楠竹,用竹筒搭了一个长水管,从半山的泉眼接了水。
泉水四溅,汇到院子外头的水缸,再慢慢浸出来,流到排水的小沟渠中,水声潺潺,闪耀着光彩。
静渊累得一身汗,把嘴凑到管子前大口大口喝,泉水喝到嘴里,久违的甜美。见七七站在身旁微笑凝视,便恶作剧地把她一拉,泉水溅了她一脸,他哈哈大笑。
七七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过也凑过去喝了一口,多么清甜的滋味,她鼓着嘴,含着一口泉水,双颊红红的,说不出的娇艳可爱。
刚刚咽下口里的水,却突然唇间滚烫,已经被他温柔有力的嘴唇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