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中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侧过头,看了一眼厢房的方向,轻声道:“我先过去,你等一会儿再走,免得别人看到说闲话。”迈开脚步,要往原路走回。
罗飞抢上一步挡在她面前:“原谅我……七七,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只求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七七直视着他,眸光黯然:“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你没有对不起我。反而是我……。”她苦涩一笑,嘴角却是痛楚地一个抽搐,“我害死了罗伯伯,我也害了你。”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
“不,不能怪你,我一直就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你。”他的声音轻轻颤抖,“如果我爹还活着,他绝不会原谅我那一天那般对你。”一滴泪从他眼中滚落,“我竟然……我竟然让你连我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我明知那天你和我们一样伤心难过,我却对你说出那些话。我一直在想,假如那天没有推开你,没有骂你,你也许会和大哥他们一样留在我家里,雷霁那天晚上也许就不会……。”
七七的脸变得惨白,猛然打断他:“不会有任何改变。那天你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让事情有任何改变。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不要再说那天的事……我不要听”
“我一直都在错,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做错事。”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映衬着他的脸容,那双他爱恋无极的澄澈双瞳:“我对你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情。甚至是我爹死的那一天,这一年多我翻来覆去地想,我那天为什么要偏偏对你说出那番话,固然是因为我伤心我爹的死,还因为我嫉妒林静渊,把对林静渊的恨、把对自己的无能,发泄到你的身上。我明明知道我得不到你,我就和那些卑鄙的人一样,狠狠地伤害你。七七,我是个卑鄙的人……。”
他伸出手,想抚模她苍白的脸颊,可终究还是没有,颓然地把手放下:“可是我爱你,这么多年,从你还是小女圭女圭的时候,我就爱你,从来没有变过。我爹临死前后悔当时没有跟老爷提亲,他知道没有娶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到死都在后悔。我知道姻缘由天定,我们做不得主,我也知道你心里已经没有我,或许也从来没有过。我爹到死都没有喝过儿媳妇给他敬的茶,可是七七你知不知道,我不会再娶亲,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阿飞……,”七七心中抽搐,钝痛一阵阵涌上来,“我……。”
“我不会要你离开林静渊,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资格。可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他,如果你对我还存有一丝丝的感情,七七,请你记住我的话,我,罗飞,不论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都等着你,当朋友也好,兄妹也好,我希望我能陪在你的身边。我不会再伤害你,不会再逼你。我只求你,不要再躲避我,不要再把我当做一个陌生人。”
他的目光灼然,一直烧到她的心中,她怔怔地看着他,若是在以往,听到他这么说,不知道会有多么温暖喜慰,可如今不一样了,命运也好,际遇也好,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听到的这样的话,就像身体马上对即将而来的大病有所预感,浑身发软,心不住下沉,清楚这病一定会来得很猛,不会一天两天痊愈。她不能让自己再病下去,她不是以前那个傻孩子,以前的那个傻孩子,不明白这世界上所有的恩情对人对己都是一种负担,她回报不了,就不能再有所希冀。所以她强迫自己淡然地沉默,垂下睫毛,让听觉变得麻木,让这明媚*光笼罩下的一切重新变成浑浊的噪音。
“阿飞,”她低声道,“我没有把你当做陌生人。杜伯伯的产业里也有我的一部分股份,我们总是在一起做生意的,哪能真成了陌生人。我……以后不刻意回避你就是。”
“你还是不原谅我……,”罗飞苦笑了一下,“不过没有关系,七七,我知道需要时间。”
她看着他,柔声道:“不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谢谢你今天对我说的话,尽管……尽管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害死了罗伯伯。”
“不要这么说,不是你害死他的”他提高了音量,目光里闪出痛苦。
她了然地一笑,那笑容多么苦涩:“阿飞,这个坎不是那么容易过的,你也再好好想一想吧……不要轻易说原谅,也不要轻易去乞求别人的原谅。至少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却似乎笑了笑,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一丝笑意,她看不懂,或者说是根本不愿意去深究。
他说:“你说得没错,七七。”凝视了她片刻,放松了语调:“杜家的地租需要分利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看看账?还是像上次那样,叫那个古掌柜过来?”
她想了想,道:“我来吧。”
罗飞看着她瘦削的脸庞,并不掩饰他的关切:“你多保重身体,不要把自己累着了。”
七七点点头:“我知道的。”
罗飞道:“我在花园里再转转,你回去吧,他们现在差不多该出来了。”他说着便沿着小径往花园更深处走去,七七亦走向厢房,怕被闲人看到她和罗飞两个人,便加快了脚步。
罗飞回转身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穿过桉树林,直到再也看不到她,许久,他都在原地静静地站立着。
回去的路上,静渊让七七靠在自己肩头,见她目光澄澈,看着前座的椅背,却又似有穿透力似的,穿透出去,看向别的什么地方,她的嘴角却似乎带着笑容,低低地看下来,如一朵花悄然绽放。
七七心中毕竟还是有一丝愉快与轻松,在听到罗飞并不怨恨自己的时候,再加上时间对于记忆的摧折,或许再加上今日这明媚的*光,她听到车轮在道路上奔驰的声音,心里好歹有了一番释然。
“想什么呢?”静渊问。
“没什么,”她月兑口而出,但知道他必然不信,便道:“想着唱昆曲那两个人,演的实在有趣。”
静渊问:“什么戏?”
“《长生殿》的《惊变》。”
静渊微微皱眉:“明明是苦戏,你怎么却看得笑起来?”
“也不完全苦……唐玄宗把杨贵妃灌醉的那段就很好玩。”
静渊道:“若是他们知道之后要发生的事,还不如不那么恩爱。”
那之后……那之后是渔阳鼙鼓宛转蛾眉,是天长地久此恨绵绵。七七脸色登时一变,静渊也立刻知晓自己说的这句话甚是不祥,只是说都说了,没有办法收回去,不由得极是郁闷。
七七倒很快就神色如常,问他剑霜跟一班盐商究竟透露了些什么,静渊也希望赶快把话题转开,便道:“有几件大好事。”
“哦?快说一说”
静渊笑道:“政府鼓励清河增卤建灶,知道一定会需要大量的资金,光是盐商,根本无力筹措,只能仰仗政府贷款。郭剑霜先后报请了财政部批准,由财政部担保,向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大国家银行贷款,另由盐务总局拨款一百万元,共计一千四百五十万元,用来做增产的贷款资金,贷款的利息非常低,不过申请这贷款并不是特别容易,要保证自己的盐灶产出一定的数额,否则时限一到,若产量没有达到规定的标准,贷款的利息就会调整到现时国家的利息额度上来。所以增产、申请贷款的事情,要提前到盐务局去签合同,并且之前要经得过他们的审核。”
七七微笑道:“运丰号和天海井自然是没有问题的。那些小的盐号可就要费点事了。不过我看会有不少人动心思,趁这个机会扩张一下自己的产业也是不错的。政府既然要鼓励增产,也一定不会太过苛刻。”
“还有一件好事,不论大的盐号还是小的盐号,也都一样会得益。”
“是什么?”
“只要是在盐场做工的,不论是佃农还是长工,都不会被拉壮丁,得免军役。”静渊道,又笑道:“还有,一旦打起仗来,我们采卤制盐的一些原料的采购肯定会有困难,盐务局便制定了一项政策,设了一个盐场原燃材料统制委员会,代替我们盐商办理采卤、制盐所需的钢丝绳、镔铁筒、煤炭、木材等原材,还有锅炉、机车的统购统销。现在已经开始派人分赴省内外收购船用、矿山用的旧钢绳、旧煤油桶运回清河来改制,你爹和我的铁厂,都接下了单子,我们如今既不愁原料的来源,也还能趁机再赚一笔,你说这是不是大好事?”
七七听到他说到钢丝绳的时候,心里已经咯噔跳了一下,换了个舒服姿势坐着,侧着脸看向窗外。
静渊见她不作声,伸出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弹了弹:“又在琢磨什么?”
七七皱着眉头道:“我最近才刚刚开始自己学做账,烦透了,好多事都不懂。”
她忽然灵机一动般,转头看向静渊:“我想看看天海井的账,你们一向做得细,我拿两本旧的看一看学一学,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