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滴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爆豆一样响亮。
精致的马车中,暖香扑鼻,固定在车上的熏炉正冉冉冒着青烟,些许香气回旋在车厢中,粉女敕的香衾软枕,鹅黄长裙的少女侧卧于上,手上拨弄着一串翡翠珠,乌发披散,自然垂下的发梢几乎要落到毯子上。
“总算是下来了,要下不下的,真是讨厌。”
雨水落下之后,大风就渐渐停了,至少不是刚才那样大了。
李嬷嬷没顾得答话,而是忙忙地把已经留下一条缝隙的窗口给关严实了,这辆马车的窗口位置特意多了窗子,厚实的窗纸用的是油纸,颜色虽不怎么好看,但至少外面的雨水进不来,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雨水从窗户缝隙流入的可能也是有的,这时候就需要在那里多加一层防护,免得雨水浸入被褥之中。
来时的路上大约也是走的这条路,但那会儿满心的不乐意谁还顾得上看风景,倒是这一趟回去,想到回去以后将会有的事情,少女就是斗志满满,她就不信了,经过姐姐一番教导的自己还会栽在那些小把戏上。
榻前放着几个小箱子,少女丢开了手上的珠串,随手打开了一个小箱子,看到里面的一把精致小巧的玉如意,眸中颇有讶然之色,温润适手的如意拿起来,莹润的玉色几乎要点亮车厢。
“那些商人真舍得下本钱,现在的小商人竟然这么有钱吗?”。
既然是要回去选秀的,怎样也不能够轻忽了,县官大人除了为小姨子准备了捕快护送之外,还特意雇了一个镖局,类似她来时候那样的配置,又把领头的张捕头叮嘱了几遍,这才稍稍放了心。
这样华丽的阵容在合阳县可是很少见的,就连张捕头初见的时候也免不了有一点儿“这是不是太夸张了”的感觉。
出合阳县,途径河阳府,同样引人注目的队伍就惹来了商人的注意,开始还是一两个小商人商讨着随队行走,这一路到洛京要经过的城市可是不少,他们跟着这样的队伍走,自身的安全保障更多一些。
朝廷的军马许久不动,各地虽没有多少打着谋反旗号的反贼,但因为江湖人士的盛行,山贼盗匪之流多了不少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走南闯北的小商贩们免不了遇到劫道的事情,若是货品不昂贵丢了也就丢了,若是昂贵,少不得之前要做些准备,雇个镖局需要多加成本,跟同行一起走,也是经常的,再有就是把贵重的装作不值钱的等等等等,若是细说起来,完全可以写一部商人和盗匪的斗智斗勇史。
若是官商勾结的大商贩,动用当地护军作为护卫的情况也是有的。
镖局的人于一趟护送的路上多接一些顺道的活更是很平常的,只要主家同意了,那些小商贩大可附庸过来,大家一道走,人多也图个安全。
事实上,这种安全并不是很牢靠,毕竟护送的人就那么多,若是真的遇上什么事,哪里顾得了全部人,大家一起走,也就是求个心理安慰,至少一般胆小的人数少的盗匪是不敢贸然动人多的商队的。
而这一趟,因为有官府的人——几个捕快,看着更为正式保险一些,随之来加伙的小商队也就更多了。
一路上断断续续,有商队加进来,有半途到了地方走的,再有后来的……赵怡都算不清到底有几个商队是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了,不过这也不要紧,每个商队进来的时候都要跟她这个“主家”打个招呼,送些礼物什么的,若是真的想知道,清点一些这些东西的数量,也就能够知道了。
小箱子里装的多半是大一点儿的商队表示的,小一点儿的如那个翡翠珠串,则是小一点儿的商队表示的,包装都没有的,却也不是非常廉价的玩意,当然,也不是很值钱,玉石产地弄一个那样的珠串还是很便宜的,但是贩运到远的没有玉石的地方,自然就是价值百倍。
李嬷嬷看了一眼,那如意雕琢精致,看着的确是不便宜的样子,随口应道:“也许是当地的玉石价格便宜吧或者不是真的。”
玉石的种类很多,李嬷嬷只知道这个,真的让她判断什么玉石是哪里的,价值多少,她却是说不上来的。
赵怡对这方面也是个生手,若是嫡女,小的时候便被培养着赏玩真东西的水平,一上手多半就能够说个八九不离十,哪怕估量不了价格,知道一个真假还是成的。而赵怡一门心思讨爹爹喜欢钻研诗词,又被话本迷了心思,又接触不到多少真东西,鉴赏力上天然就差了嫡女一截,没法比。
想到这一点,赵怡哼了一声,把如意丢开了。
那次的赏花宴不就是,一个看着清透漂亮的玉碗让她品鉴,她说是真的,结果那是个假的,虽不当个什么,但被哄笑一场还是很让人下不来台丢面子的。
她那时候是怎么说的?啊,对了,“原来这竟是个假的啊,我平时接触的都是这样的,只当是真的,原来是假的啊”
平时那些真玩意哪里会到自己的院子里?她可以不计较东西的真假,但是用这样的事来设套嘲笑她,那就不要怪她反击了。
嫡姐当时的脸色可真好看,哎呀,判断不出来真假不是我的错,我被人从小糊弄大,一直把假的当真的看来着,这可是谁的错,大家慢慢想去吧
现在想来,那种应对手段激烈了一些,坏了正室夫人的名声对自己也没有多大好处不是?她倒是可以在外头说自己这个庶女是如何刁钻,甚至编了一套爱发脾气砸东西,而她是出于爱护才换上假东西的说法。
这些话大家信不信赵怡是不清楚,只是那次之后嫡姐把那个玉碗送给了她着实让她深恨。
看见那个玉碗就像是看到自己被人嘲笑的尴尬样子一样,赵怡一恼把那玉碗转手砸了,马上就坐实了正室夫人的说法——爱发脾气砸东西。
李嬷嬷看到她表情一变丢开了刚才还喜欢的东西,忙接住道:“多好的东西啊,可别弄坏了,小姐这一趟回去还要给家里人准备礼物,这可不是白来的么?”
“这不知道真假的东西,送出去若是假的,岂不是丢我的人?”
赵怡噘着嘴,很是怄气,她明明是被撵出来的,面子都丢干净了,这会儿回去,还要给那帮害自己的带礼物表心意,凭什么啊
“真东西咱们还不送呐”李嬷嬷恶声说着,“好东西咱们自己留着多好,就把那假的送她们,什么人陪什么东西,真东西自然只有小姐配用。”
这话真是说到赵怡心坎里了,一听乐了,嘴角一勾,咯咯的笑声飘出,“嬷嬷你真促狭,若让她们知道这么个缘故,非气死不可”
“对什么人就要用什么方法,那些人没一个好的,小姐何必对她们好?要我说,给假的都是便宜她们了,那些人,就该给棍子才是。”李嬷嬷见小姐乐了,愈发义愤填膺说得狠绝起来。
“哦,这是怎么说的?”赵怡带着几分好奇,含笑问。
“打狗可不得要棍子么难道还要肉包子不成?”李嬷嬷坦然自若地说着。
“哈哈……说的是,打狗就要用棍子”
压抑不住的笑声传出,几乎穿透了雨帘,却也止步于此,坐在前头的车夫只听到模糊的笑声,却是没有听清那话语中说了什么,而此刻,大家的注意力也都不在这里了。
“山贼真的有山贼”
飞来的一支箭羽带起一声惨叫,然后就是惊呼,马蹄声乱作一团,嘶鸣声混合着惨叫声,眨眼工夫,还急着在雨中赶路的人都抖擞起来了,再不见刚才那低沉懈怠的模样。
“打起精神来,他们就是埋伏好了咱们也不怕,你们,跟我来,冲到前头去杀了那帮射箭的,你们,从两边儿绕到后面去,其他人保护小姐,围拢马车,原地别动”
镖局领头的那人说完带着几个人冲了上去,箭矢的密度不大,可以推断射箭的人并不是很多,小股的山贼而已,何足惧哉
弓箭有着一定的射程范围,从刚才中箭的那人判断,马车肯定还没到范围内,所以停下来就逼得他们不得不现身而出,拉近距离,而近身战的话,各自的赢面都是一般,敌我条件不明确,谁也不知道最后谁能赢。
张捕头没有动,他站在车旁,一副警戒模样,李大胆亮出了刀来站在马车靠后的位置,若是真的有箭来,马车也能够挡挡箭。
韶志第一时间缩在李大胆的身后,藏好之后抹了一把脸咒骂了一句:“该死的,这种天气还出来做什么?”
大雨冲刷着天空,冲刷着大地,冲刷着大家的眼帘,十五步外视线就不是很清楚了,有天色昏暗的缘故,也有雨水阻碍的关系,冰凉的雨水跟人身接触,遇到热量而变成朦胧的雾气,这样的情况下,目标的不清晰是双向的,当然,他们这边儿有着马车,若黑暗中的灯火,还是有些显眼的。
“啊,糟了,我要去后头看看”韶志停了一停,想起了跟在队伍后头的马车,那上面可坐着天香和韶韵呐,虽然不是最后,但那些小商人一乱,谁知道会不会带累了她们坐的那辆车?
“别乱跑,这会儿跑出队伍就是箭靶子”李大胆拉住了韶志,他们这些人围成一圈向外,安全还是有保证的。
韶志踌躇一下,看到后面的商队也围成了圈儿,虽暂时看不到天香她们坐的马车是不是在其中,但也安心了一些,先把自己顾好才是最要紧的,这会儿可不能瞎跑。
后面很快围拢成圈的商队大部分都不是初次跑商的,又算是中等的商贩,货物多,意味着油水也多,他们自己也有一些护卫,跟着前面的人搭伴走不过是为了方便,也是冲着那几个捕快代表着官府的缘故。
谁想到官府并不意味着好运,该碰到山贼还是半点儿没耽误,竟然还是这种天气。
“这帮山贼,穷疯了吗?这样的天气打劫”
小商贩们有个阴天下雨不出摊的俗例,山贼虽没那么多讲究,但不好的天气,类似这种大雨天,通常出来的可能性比较小。
之前建议快走那是因为阴天不同于雨天,阴天时候埋伏什么的,因为能见度较低,突然袭击一下,总是会比较容易得手。而大雨就不同了,困难程度的增加并不是单方面,那些山贼也不是什么神射手,又或者能够在雨天得到加成的,再加上没有必须要在雨天出来的缘故,随心所欲的他们多半也不会选择冒雨劫道,不能明确判断目标的情况,对他们的危险性也是增大的。
“外面怎么了?”嘈杂的声音最先被靠着窗口的天香捕捉到,转身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因车内没有点灯的缘故,同样的视线下更容易适应,看到乱哄哄的场面,一时有些心慌,还不等细看,就听得人喊“山贼”,吓得她匆忙拉下了帘子,抱紧了韶韵。
山贼?韶韵也听清了那句叫喊,第一时间就想要去找韶志,这一趟到底有没有危险她也并不清楚,那时灵时不灵的观气之术在之前分明没有看到韶志头上有什么异样,所以……
扒开天香的胳膊,韶韵凑到窗前要撩开帘子。
“别看,咱们坐在车里就好,他们外面会没事的,还有镖局的人在呐,又有那些商队护卫,不用怕。”天香十分坚决地阻止了韶韵的做法,在她看来,那帘子合拢着就能够不引人注意了。
韶韵无奈,她想要看看外面的人啊,那观气之术看不见韶志总可以看见别人吧若是有红色黑色什么的,也许就有救呢?
红色是杀别人,姜屠有红色气柱的时候是杀了两个人,韶志有红色气柱的时候是杀了一个人,好吧,还有可能是被别人杀,也就是说这个风险是双向的,总的来说,总是杀人多一些。
而黑色,虽还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但那个伤了张瞎子的不也是头顶黑色气柱的,也就是说至少不是被人杀的角色吧
因为实例的缺少,韶韵的判断都是很概况的,这样的大概判断未必能够对目前的局势有什么好处,但多少能够获得一些心理安慰,总比听着外面风雨声,暗自提心吊胆,自己吓自己好得多吧
但这话怎么跟天香说?难道要告诉她自己能够观气?那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且,这件事她压根儿不准备说,就算是以后模索出了各种颜色气柱代表什么,知道它能够带给自己什么好处,她也不准备说。
有些秘密,是应该带到棺材里去的。
也许等到她死的时候,可以把这件事说一说?
飘远的思绪很快就茫然不着边际了,韶韵目光空洞地看向车窗的方向,心神全不在当下局面。
若是晴天她可能会多想一些,比如说偷偷跑掉啊,以她的身高年龄跑掉了也不会被太追究,但是这样的雨天,淋了雨可是会生病的,又不认识路,跑走了万一撞到贼窝里去了,她何必辛苦跑呢?
所以,外面的胜负既然插不上手,担心什么的,还是太多余了吧
好吧,这不是她的心里话,她只是害怕,所以努力想别的事情来缓解这样的害怕,缓解对韶志的担心。
“……希望他不要有事……”
天香低声喃喃,双手合十闭着眼的模样很像是在对某位神祗祈祷救赎。
韶韵听得这句,侧目看了天香一眼,那虔诚的模样任谁都不会认为她是故作姿态,所以,她是真的为韶志担心?
这种情况,那个“他”她可以认为指的是韶志吧
这一刻,不管有多么计较她的身份,韶韵还是对天香产生了一些认同,至少她是真心对韶志的。
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她还能够有这份真心,以前只当她把韶志当成好缠上的浮木,是不是误解了她的心思,她也是有着真心的吧不管那里面利用的成分有多少,求一个安定安稳,对大部分女人来说,这份心愿都是一样的吧
女强人可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妇女能顶半边天那样的说法更不适合这个时代的女子,所以……
“爹爹一定不会有事的。”韶韵坚定地说着,她相信自家爹爹会平安,她之前没有看到象征不详的气柱,既然没有预兆,他一定要平安,必须要平安
这道理是那样说不通,可她唯一能够紧握的也唯有这份道理了。
天香握住韶韵的手,同样冰凉的温度,同样的潮湿,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连风吹起了帘子,雨水潲进来也顾不得理会,在风雨中飘摇的布帘一如她们的心情,起伏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