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的马车垂着半新不旧的青布帘停在官道边儿,正经的道路这会儿不让人走了,两边儿都跟拉了警戒线似的,又好像是官员出行必然要有的清道之举,被驱散到两旁的行人好似踩着一条线,在差役的弹压下让出了一条宽敞笔直的道路来。
帘子撩起了一角,小小的一角仅容眼睛露出,眨眨眼,外面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让走了?”
眼看着就要进洛京了,那崇墉百雉的城墙已然在望,车轱辘几滚的距离,怎么就往旁边儿让了呢?
挽着妇人发髻的天香即便一直有好好保养,但五年的家务活到底不如烟雨楼中的无所事事那样清闲,操劳久了,眉梢眼角虽还有旧时的风情不经意流泻而出,但岁月催人,如今的她已然可以被称为“黄脸婆”了。
乍看上去,与普通妇人相差无几的天香经过了五年的低调,早已被人淡忘了曾经不名誉的出身,而这种淡忘,多半是建立在搬离了合阳县,在洛京安家的基础上,在她心目中,从烟雨楼被赎身而出并不算是新的起点,真正的开始是在三年前搬到洛京的时候。
安坐于车中的韶韵放下挑着帘子的手,葱白的食指弯曲,捏住了绣着浅碧兰草的帕子,月牙的指甲掐了掐那兰草的叶片,半垂着眼帘,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静静听天香对车夫的问询。
“不知道呐,等我问问去”年轻的车夫说着就跳下车跑了。
看着撇在车辕上的鞭子,还有那个已经剩下后脑勺的身影,天香深深地叹息一声,这车夫面相老成,年龄到底还是轻,做点儿事情总是这么顾头不顾尾的,让人不能够放心。
靠坐回原位,天香忍不住唠叨两句:“你爹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憨头,真是便宜没好货。”
被唤作“憨头”的车夫在前头挤了一会儿,回来就得了信儿:“说是穆大将军进京,咱们要让一让呐”
“可要让到什么时候去?”天香又问。
一早上就去附近山上上香,因为寺庙里的东西贵,她们也没在那儿吃饭,这还等着回到家里头吃呐,这么等下去,回去做饭可是赶不及中午吃了。
车夫“啊”道:“这个我竟没问,我再去问问去”不等人说话,他又挤入人群中去了。
“这憨头,他竟是往哪里问呐?知道不知道的,不都要等着吗?跑得倒是怪快也不嫌挤得慌”天香嘴上骂着,明知道看不见什么,还是挑起帘子看了一会儿,人挤人的背影留下一片,一堆后脑勺也看不到前头到底怎样。
“香姨且静静心,说不得一会儿就能走了,这么点儿路,进城门也不至于进上几个时辰。”几个时辰,乌龟都爬过去了。
闲闲说了一句,韶韵就再不开口,无聊地翻看着手上的帕子,她如今的绣花手艺是越来越好了,五年的时间专精于某两项的时候,想要不好也不太可能。
绣花是一项,写字是一项。
都说“字如其人”,一笔好字虽不能够为她得来“才女”的名声,可到底也是一项技能,一项增加自身价值的筹码。有一笔好字,想要附庸风雅做个知识分子什么的,或者抄袭一些以前学过的诗词,也总不算是无缘而起。必要的时候写字也能换钱,例如代写书信什么的,这么有用的技能,怎能不掌握,怎能不用心呢?
自从三年前钱大人升官到了洛京,韶志搭着顺风也过来了,摇身一变从捕快成了随从,又从随从成了捕快,看似还是原职,薪水却多了,供唯一的女儿写个字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韶韵自己拿着字帖来练,一点点模索着练,也不用找师傅,学来只花个笔墨钱,家里还负担得起。
钱大人如今仍然还在知县的位置上混,却是从合阳县换成了洛京附近的一个县,其政府机构就在洛京城内,这样的官位变动从品级上来说是上升了一些,但从实际上来说,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官场上有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三生不幸的那个是说知县和知府同城,举动都不由自专。三生作恶的是说知县、知府、巡抚同城,倒霉的知县官职地位,没事没功劳,有事背黑锅,躲也躲不掉。恶贯满盈的更惨,多少人的眼睛盯着,知县如小吏,苦不苦,自己知。
一般倒霉摊上这等附郭的,都道自己的官场运气不好,除了混资历,熬着等出头,其他的,就指望着不要出事就大吉大利。
洛京是天子所居,洛京附近那就是天子的脚下,远处的地方有些藏污纳垢的,看不见也就不说了,这么近的地方,若是真的有个什么不好,不用上级来查你,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御史第一个就能够把你弄倒。
这洛京附近的知县不好当啊洛京附近那是什么地方?这边不是这个世家的庄子,那边儿就是哪个皇亲的跑马场,真正能够给上税的没有几户人家。是没人吗?当然不是,而是那些人都是别人家的庄户,这税收是落到人家主人的头上的,这些庄子的主人不是和官员有亲戚的,就是和世家沾亲带故的,哪个愿意顺顺当当交税?
就算那税没有多少也不成。交不交,体现的是一个面子问题,反应的是各自的权力地位。这么说吧,不交税的,体现的是自己有特权有地位,高人一等,有税那也不用交。交税的,必然要被看不起一截。偷税漏税都不是他们的菜,人家就是光明正大不交税,这让县官有啥办法?
强收?别人背后的水深着呐一个搅和不好就把自己淹了,连头都找不到,何必呢?
不收?难道自己掏腰包给他们补上不成?没门做官不挣钱再赔钱,谁还做官来着?
于是最好的办法就出台了,大家同流合污吧发掘一下本地资源,共同致富。若是不行,那就也攀个关系出来,让大家给点儿面子,适当交一些税,全了考评。
事实上,能够在这附近当知县,如果不是特别有关系,就是特别被人整。而钱大人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很是不好说。
韶韵琢磨着,这等“恶贯满盈”的由来着实冤枉了些,倒还不如不升官,做个合阳县的土皇帝,不比这等天天抬不起头来的好?
“来了来了”
人群有些躁动,挤来挤去的人让拉车的马很是不耐,踢了踢腿喷洒着热气,甩了甩头,好像也有几分不安的样子。
帘子再度悄悄撩起一些,外头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烟尘滚来的地方去看,没人留意马车处悄悄露出来的一双杏眼。
东边儿马蹄声传来,听不出多么整齐,却有一种莫名的气势逼人,站在那边儿的人不由得往后让了让,像是怕那铠甲上明亮的光芒刺了眼一样。
杏黄色的旗帜飞舞着,有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黑色的“梁”字,有的旗帜上写着“穆”字,前头一队人是骑着马的,后头的大约是在跑步前进,烟尘弥漫看不清人影,也不确定有多少人。
“好大的声势啊,这就是咱们大梁的骁勇之军……”
“都是穆大将军带军有方咱们多年的太平可全亏了穆大将军”
“雄师劲旅,不过如是怪不得能够在东南百战百胜,震慑宵小”
在一众的称赞声中,队伍停下了,领头的穆大将军一袭暗红色披风,带着二十来人骑马踏上了官道,马速减低不少,不见多少飞扬的尘土,但这二十来人的马匹保持两两并列,整齐有序行来的样子不减气势,静默无声的将兵头戴盔甲,脸颊旁被铁甲遮盖,看不清楚面容,一双双冷漠锐利的眼却如刀剑一般,充斥着杀伐之气。
这是……
韶韵倾身靠向车窗,帘子撩开得大了一些,似乎要把头伸出去的模样,天香忙拦了一下,不赞同地出声:“韵儿。”
察觉到失态,韶韵眨眨眼,收回了视线,手松了松,帘子又合拢了小半,只露出一条缝隙来方便她往外面看,那浓若墨汁聚拢如云的冲霄黑气……果然是煞气吗?
好像能够闻到那飞扬的尘土的味道,韶韵完全松开了手,不再去看那唯独她可见的“乌云”,天香却忍不住好奇,仍旧撩开帘子一角,往外看,看了一会儿,方才合拢了帘子。
其实是看不到什么的,坐在马车之中,本就比外面站着的人低了一头,他们再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挡在前头,后头能够看到的也就是一个个的后脑勺连同那各种色彩的背影。
城门口大概也派了迎接的官员,反正那边儿的马蹄声停了没多一会儿就往里头走了,又等了一会儿,这边儿的道路也能够通行了。
“那些人不用跟着进城吗?”。韶韵往后看了看,事实上看不到什么,马车并没有开后窗,若要从侧面的窗花看到后头,除非车子换个方向,再不然伸出头去看。
天香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像是把她要探出的头按回来了一样,笑着说:“哪能都进去啊,这么多人若是都进去可不乱套了,住的地方都没的,他们应该是住在外头的军营里吧”
韶韵想了一下,了悟,这些人都是以一当百的在战场上久经厮杀的老兵,若是都进城去,怎能让皇帝睡得安稳?皇城之中的禁卫军可未必有他们见过的血多呐
这么想着,瞟了一眼天香,她竟是比自己先想到,真是……不服气的小情绪升起来,恢复最初的坐姿,安静坐着。
钱大人这个知县属于倒霉的那种,跟洛京府尹同在一城之中,若有公事,往来奔波不过一天就能够到地头,同样,身为他的下属,韶志这个捕快也是常驻洛京的。
韶韵不知道钱大人常驻洛京不去地头看看的做法是否正确,他们这种官员大概就属于那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吧各种报表各种数据,下头人一层层报上来的,他们再一层层报上去,最后落实在纸上的业绩有多少水分,还要看上头的人怎么看了。反正韶韵觉得那是极为不可信的,都没有实地考察的东西,怎么能够出真知呢?
同样,自家爹爹这个捕快的性质和之前也很有些不同了,合阳县的班制不全,吏役都是最少人数不说,县丞县尉也是全无,如今不同了。
就在洛京之中,前一任的人走了,班子还在,编制上该多少是多少,没有无故缺人的,又不是军队里头吃空饷,少一个人你也拿不了多一个人的钱啊所以,跟合阳县的情况一比较,这官升了,手下的人也多了不少。
而韶志说是捕快就真的是捕快了,比起以前什么活都干,现在他的职责范围貌似明确正式了许多,不会干多余的活。同时,本职的活也基本是没有的。
天子脚下,敢治安不好么?就算洛京治安不好了,那也不是他们这隶属于附近小县的捕快该去管理的事情,他们的工作范围是在外头那个属于某县的地方。
不过,他们似乎都不怎么出京城的,于是,那个工作范围也就局限在办公区域内,到点儿去坐着,跟同僚见一面,打个招呼,要不然聊天,要不然结伴到哪儿玩儿,当然,要月兑了那身捕快的衣裳换上便装,免得惹出什么事情让人一眼就瞅出来是哪个庙里的和尚。混过一天了,到点儿再回来,中间不想玩儿,偷懒回家休息什么的,随便上头再怎么卡人也卡不到一个小小的捕快身上,只要没得罪人,谁也不乐意多管你。管人那也是浪费精力和时间的
放到韶志身上,因为他算是空降兵,跟着钱大人一路从合阳县过来的,仅是当个小捕快,碍不到别人升迁管理层的路,从上到下,对他还都挺宽容的,一个捕快而已,不值当多费心,爱来就来不来就不来,那点儿钱白给了也不心疼。
领着捕快的薪水,还不用怎么干活韶韵弄明白这一点之后,那是深深的羡慕嫉妒恨啊想想在现代说是朝九晚五,却要早到还要加班,不是还要有个会,私人时间也不是能够休息的,好像老师备课一样,策划案什么的,上班时间弄不好,回家继续做,熬夜查资料什么的,谁管你啊真正算起来扑在工作上,为了工作而耗费的时间,每天绝对不是八小时啊
就算是那样辛苦劳碌了,到了拿工资的时候还总要有这样那样的扣钱,扣了的钱再以各种奖励福利发下来,算一算,其实还是领到了该得的,就是那明目实在是让人不爽,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差多少啊差多少?总量它都是一样的啊
不满意,有怨气,又能怎么地?上头就是拿你当猴子糊弄,你要是难得糊涂,也能自得其乐,要是不能,套上头麻袋打一顿吗?故意伤人要不得,为此犯罪不值得
古代的公务员都这么清闲吗?可能……不是吧
韶韵是这样理解韶志为何工作如此轻松的,说是捕快,也还是沾了随从的光,别人当他是钱大人的随从,提拔的位置也不算多么犯众怒,于是这就宽容了。
本以为来了一个顶头上司,结果成了手下小兵,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会觉得无负担无压力,放松一些全当是给他当不成上司的福利了。
经过了三年的磨合,钱大人在洛京站住了脚,韶志作为其随从来的,也熟悉了新的工作环境和工作伙伴,偷懒的性子一如既往,只因为县衙离家远了,并不能一天中多次往返,看似倒像是比以前忙了。
钱大人来京,同行的除了韶志还有张侗张捕头,他跟韶志又不一样,到了这边儿并没有继续当捕头当韶志的上司,而是转成了文职,当了书吏,这个并不太重要的职位享受的是正式公务员的待遇,比韶志这等容易被替换的又不一样,一个在编一个不在编,一下拉开了差距。
不过韶志对此很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只要那人不管着自己就好了,书吏跟捕快平时也不怎么打交道,工作区域也不一样,看不到就当没那个人了。自来到洛京之后,他倒是不怎么提起“小白脸”了。
有钱有闲,对韶志这个混日子的已经足够了,对天香来说,大约差一点儿,但她也在努力“勾搭”钱夫人身边的嬷嬷,如今已经小有成效,勉强算是拉上了关系。对韶韵来说,这种生活状态也可算是平安是福,其他的,总不能拿小鞭子赶着韶志上进吧
他上次上进不成可是记恨了张捕头那么久,这次若是再不成……不是韶韵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韶志这人真的没什么大的本事,万一肩上的担子大了,捅出漏子来,还不如这样好呐
上进,还是不上进呢?这真是个左右两难的问题
韶韵并没有果决的性格,做事情若是没人督促的话,拖泥带水、拖沓不清总是常态,就如她对天香的观感,用到的时候觉得有这么个人还是不错的,至少家务活不用自己插手了,省了时间可以让她忙别的;不用的时候觉得这人真碍眼,总是分走爹爹的注意力,还掌控了家中的财政大权,一食一用都被人拿捏在手感觉真不好。
徘徊在用与不用之间,想要赶走的她的心情也经常在是与否之间踌躇不定,忽近忽远忽冷忽热的态度时常给人一种模不透的感觉,却不知她自己也是不透的,于是这一徘徊一不定就无限期地拖了下去,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理智知道不对的,感情未必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即便心底存着那么一些别扭不喜,天香却仍是毫发无伤地稳坐了后娘的宝座。
每每想到天香问题的纠结都让韶韵恨不得咬手帕,无论去留,她都没法子啊选择题什么的,她最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