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秋行围猎第十九日夜,北朔最北端的治州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这群人个个锦衣华服,但是面色疲惫不堪,男子无论老少都衣冠凌乱,有几个身上还沾着少许的尘土和血污,女眷们也发髻松弛,灰头土脸。
这些人由一队金色衣甲的侍卫开道,在深夜敲开了治州城的城门。治州知州徐青禹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急急忙忙的穿戴整齐,亲自出城相迎,恭恭敬敬的将这群人引至府衙。这徐青禹在治州为官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达官显贵,派人将自己的卧室都腾了出来,可是这群人却径直进了府衙大堂。
徐知州本想上前相请贵人先去休息,但是几个金色衣甲的侍卫直接把他拦在了大堂之外,为首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太监拂尘一扫,淡淡的吩咐道,“徐知州半夜来应,多有辛苦,不如现在就先回去休息吧。等这大堂里事情完结了,老奴自会派人通知徐大人。”
徐青禹抬头,只见这老太监的衣服不同于一般的深蓝或者宝蓝,而是较为华贵的枣红色,和二品大员的衣服竟然是一个颜色。听闻陛边的太监总管姓康,颇受爱重,难不成……
正在徐青禹思度这老太监的身份的时候,康盛已经转过身,对着身边的羽林卫说道,“陛下有令,戒备大堂,任何人非传召不得擅入。”
羽林卫得到命令,迅速的将大堂紧紧地围住,徐青禹伸长了脖子,却也只能看着康盛的背影越走越远。
康盛并没有离开赶往大堂,而是在大堂的门口阴暗的地方等了一会,侧着身子看到堂上的人已经按照品级分文臣武将分列两边,就像每日上朝的时候一样,就连女眷们也跟在姬皇后和淑妃身后,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大堂里所有的油灯和烛台都已经点燃,亮如白昼,换好了衣服的咸乐帝并没有让众人久等,很快就出现在堂上,明黄色的常服有些随意,但是依然在烛火下闪耀着金色的光泽,相较于堂下众人沾满尘土的凌乱衣衫,更显现的高贵不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礼节不可费,即便是刚刚经历了匈奴骑兵的突袭,死里逃生的人们依然固守着这些繁文缛节,仿佛要用这样的方式宣告自己良好的贵族修养。康盛不由的摇摇头,心里暗自感叹,刚刚的奇袭之中,不少人都挂了彩,也有人失踪,大堂里的人都是自小养尊处优的贵族,惊魂甫定,还要接受盘查……这奴才不好当,这主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低沉有力。康盛忙敛了敛思绪,转身迎了上去,拂尘一扫,却是恭敬有礼的神色,“老奴参加汝王殿下。”
“康公公。”闻人成偲虽然嘴上回应着,但是面色不变,好像根本不把这位大内太监总管看在眼里,就连脚步也没有停下来,“父皇可好?”
“陛下安然无恙,”康盛快步跟在闻人成偲身后,“多亏了殿下神机妙算,早有准备,玄甲军神兵天降才得以保全……”康盛低着头,语速极快。但是闻人成偲突然停下来,康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差一点就撞到他身上。
“康公公。”闻人成偲转过头,漠然的看着康盛,万年寒冰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语气说不上不好,但是康盛却猛地打了一个寒噤,低下头,“陛下正等着给殿下犒赏呢,殿下请宽心。”
“康公公,”闻人成偲沉默了良久,眼睛一直静静的看着康盛,语气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是还是很冷,“有劳公公挂记。”
“不敢不敢……”康盛低着头连连摆手,但是闻人成偲却再没有和他说话,而是继续走向大堂,步履从容。
康盛抬起头,看着成偲的背影,默默的闭上了眼睛。
“奴才只能提醒到这里了,结果如何,要看他自己的了……”康盛听见自己在心里说。
而成偲并不知道康盛此时的心境,在他看来,今天的事情都按照计划进行,一切尽在掌握。不过他也有一些小小的不安,可是大堂里安静的近乎诡异的气氛让他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来面对,也就忽略了这小小的瑕疵。
“儿臣叩见父皇。”成偲的礼节很到位,和他平时一样有礼而疏离,“恭请父皇圣安”
咸乐帝本来在喝茶,从神态到姿势都透着一股悠闲和散漫的气息,仿佛他正如平时一样坐在宣政殿而不是历经劫后余生在偏僻的治州府衙。听到成偲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正贤啊,你回来了这次多亏了有你,提前将两千玄甲卫调到围场周围,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如此战功,朕可要好好犒劳”
“父皇,”闻人成偲的声音不辨喜怒,“儿臣并无战功,当不起犒赏。此次虽有防备在先,然敌军来势汹汹,玄甲军寡不敌众,即奔至治州不免伤亡。儿臣面圣之前,刚接到岱民将军的传报,此次突袭,玄甲卫伤亡二十有余,皇亲贵胄有五人失踪,十五人重伤,二十人轻伤。儿臣护卫不周,实无功,而有过。”成偲低下头,“请父皇降罪”
咸乐帝没有料到成偲如此坦诚,眼睛微微地眯起,脸上笑意更深,“事先防备,防患未然,已然是大功一件。”
“儿臣不敢,”成偲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玄甲军镇守边关,儿臣擅自调动已是玩忽职守,未能保围场完全罪加一等。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听明原委,再做定夺。”
咸乐帝目光深沉起来,他没有想到这个平时沉默的小儿子居然已经算准了自己对他的猜忌,而且当着这么多人明明白白的把他的担心都挑明,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儿臣容禀。”成偲没有看咸乐帝已经略带阴沉的面色,双手举起一个信封。康盛已经从偏侧走来,接过成偲手中的东西,缓步上殿转呈给咸乐帝。
“儿臣暂留甫京,玄甲军中虽有欧阳先生,但也时常和儿臣有书信往来。”成偲略略直起身子,依然恭敬,“儿臣在来围场的路上,欧阳军师截获了一封匈奴密信,军师认为事关重大,又不敢打草惊蛇,命人临摹了副本,依旧将原件放行。儿臣本应及时上报,但是这密信来的突然,儿臣恐是有心人士恶意恐吓,妨碍秋狄盛事,又苦于无法明察,不能取信于人。故擅自调动玄甲卫两千人暗中驻守围场,以备不时之需。”
咸乐帝一面听着,一面细细的看着手中的信笺,半响,才叹了口气,道,“你顾虑的对,理应如此行事。”咸乐帝将信笺交给康盛,堂上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一看那密信的内容,但是康盛一个转身就将那薄薄的信纸揣在怀里。
“这副本可是进行过改动?”咸乐帝淡淡的问道。
“这副本是依原本拓下,字形没有丝毫分差,只是墨迹有所不同。”
“哦?”咸乐帝挑眉,略显浑浊的眼珠中精光闪现。
“欧阳先生曾将着墨处以柳叶刀刮下少许,发现此墨入水即溶,乃为常州陈氏所制,烟墨。”
“可曾查访?”
“欧阳先生已经调派人手前往常州寻访,奈何日短,尚无结果。”
“好,等有了结果直接来见朕。”咸乐帝大手一挥示意成偲站起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现在京畿卫还没有赶得及到此,羽林卫暂时护卫治州城。正贤你带着你两千人先往北走,沿途搜索失踪的那些不成器的”
“儿臣领旨。”成偲站起身,领了命令就要归队。然而就在这时,站在皇后身边的闵湘湘突然扑到咸乐帝面前,带着哭腔说,“陛下,湘湘有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成全”
“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那就不要说了。”想到了今天临敌,很多宗族子弟不堪一击,氏族公子小姐即便平时武艺不错,但一旦到了这种时候都是花架子。闵湘湘的幼弟更是被人一刀砍到马腿,不知所踪,而此时闵湘湘带泪而泣,其目的不言而喻。于是咸乐帝心情不是很好,语气也是生硬的。
“陛下”闵湘湘偏偏不甘心,依旧伏在地上,“匈奴骑兵突至,湘湘与广安长公主首先发现,本应飞马来报,奈何敌人势大。长公主为掩护湘湘,不幸身陷敌手。湘湘斗胆,恳请陛下应允湘湘跟随汝王殿下前去营救长公主”
“广安长公主……”咸乐帝眯着眼睛重复了一遍,仿佛喃喃自语一般,“她也失踪了?”
“陛下……”闵湘湘已经开始呜咽,声音时断时续,“当时我与谨德……同时……匈奴骑兵突至,谨德让我先走……自己却……陛下”闵湘湘终于哭出声来,“湘湘甘愿以命相抵,只求谨德能够安然无恙。请陛下成全”
咸乐帝半晌没有说话,手指轻轻的敲打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才默默的点点头,轻笑一声,“难得,你们倒是姐妹情深”
闵湘湘抬起头,泪光中,此刻的咸乐帝脸上显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好像带着悲伤又有些暖意。
“湘湘啊,女孩子怎么能上战场呢?你放宽心,不会有事。”咸乐帝柔声安慰着,转向成偲,“正贤,沿途仔细搜查,广安长公主牵连南北,务必要将她安全送回”
“儿臣遵旨。”
“成倬呢?”咸乐帝摆了摆手让成偲和闵湘湘归队,叫出了睿王成倬,“你和苏合准备准备,等京畿卫一到,就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