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不适,杂乱无章的梦靥因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而平复。昏迷之中的淳于甄安定了下来。过去的种种如同书卷一般在脑海中翻过。有悸动,有愤懑,有悔恨,有迷惘,有怜惜……最终也将两人带至了另一片天地。眼前的世间如此广阔而荒凉,却因他而充满了生机。万物在眼前得意重生,赋予新的意义。
这一梦犹如一生都经历了。而因梦中有他,觉得非常之美满,又异常的真实,以至淳于甄醒来时恍惚的错觉,仿佛自己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看着阮钰,转而又明白只是个梦罢了。竟觉得有些惋惜,随即又觉得欣喜。
阮钰见淳于甄睁开了眼,神情平静,却不发一言,只怔怔的看着自己。仿似神游一般。对视了片刻,才敢小心的询问,“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阮钰的声音有些沙哑,淳于甄动了动身子,刚想用右手支起身子,便因牵扯伤处的疼痛申吟了一声,皱起了双眉。
阮钰忙制止了淳于甄的动作,转头对一旁的亲兵说道:“快去传太医。”
亲兵急忙朝营外走去。
淳于甄此刻才算是真正醒了过来,他握了握掌心,遇刺的经历便犹如阴云再度笼罩了下来。淳于甄立即沉下了脸。
“王将军人呢?”
阮钰安抚道:“正在外头候着,你别着急,此刻已调来了驻军护卫,解除了险境,你先好好医治身子。”
淳于甄自知此事非同一般,却并不与阮钰开言,只摇了摇头。见他面色焦急,宽慰道:“我没事。”随即想到当时阮钰似被自己丢了出去。顿了顿,拉住阮钰的手问道:“你可曾受伤?”眼中满是忧心。
阮钰眼眶一热,摇头道:“我没事。”
淳于甄又看了看阮钰,稍稍放心。又想起阮钰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瞬,自己如同寒冰刺心。沉着脸告诫道:“以后再不可这般。你若为我而死,我……”话至此,胸腔猛的一痛。淳于甄不可自制的咳嗽起来。喉间一热,口中一股腥味。他侧过头,往地上一吐,竟是一大口暗沉沉的鲜血。
“你怎么了”阮钰惊慌失措,边扶着淳于甄的身子,边朝营帐外大喊,“来人,快传太医”
淳于甄刚想安抚,扭头见阮钰此刻神情,极其的惊慌和担忧,竟是从未见过的。不觉楞了楞。
这时,几个太医正匆匆的赶来,鱼贯而入。
榻前立即被围的水泄不通。淳于甄一边应付这几个神色紧张的太医,偷偷看了阮钰一眼,他还是那般,虽为方便太医查看,退到了一边,但双手紧握,身体僵直。眼睛定定的望着自己。
心底忽而泛起了浓浓的喜悦和自得。“他原来这么担心自己的安危。”心中一动,便故意神情痛楚了下。再看他,果然更紧张了,不自觉的靠了过来,张口欲言又止。
几乎要忍不住窃喜时,却听太医俯首说道:“恭喜陛下,余毒已清。方才所吐的正是箭毒所至的毒淤。料想再调理几日便可大好了。”
于是营帐内一片恭贺。
而营帐外万千兵士也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朝拜声:“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声连绵不断,回声响彻的呼喊犹如沉重的钟鼓敲在心房,让阮钰渐渐平静了下来,又觉得随着那声音心中阵阵发虚。他望着淳于甄,虽只有几丈之隔,却好似在另一个世界。他的国度,他的臣子和兵士,除了淳于甄用情感系在彼此身上的那道牵连,再无其他。他即不能为他分忧,也不能替他挡灾。即便是他如此危难之时,他也只能在旁看着。
而世事无常,即便他权利至顶又何尝不是凡身,祸福旦夕。从未有这般心惊过。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令自己平定下来。
鼻腔内满是药味。太医已令亲兵服侍淳于甄用药。呼喊声渐渐平息。天已大亮了。不知何时,满帐的人已退了出去,又只剩淳于甄和自己。
他招招手,阮钰木然的走上前,跪坐在一边。
“脸色真差。”淳于甄低声说道。他抬手模了模阮钰的脸。却不想阮钰忽而落下了泪来,抚住淳于甄的手,轻声咽呜起来。
淳于甄一把将阮钰拉进怀里,低声道:“怎么了,没听太医说已经没事了么,怎么这回反倒哭了起来,你是愁我死不了吗?”。
阮钰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古怪。这一夜的静默,强自镇定。因太医之前的宽慰,不断告诉自己淳于甄不会有事,可当见他口吐鲜血的时候,那根紧绷的弦便再也无可伪装。
在面对生死危难时,他一次次的为一个属国的质子挡刀挡箭,仿佛只要他在就不准他受到伤害。却总是想不到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身上所背负的隆重。也想不到一次次被他护着看着他受伤的人,是何感想。
“没事了,其实最庆幸的是今日受伤躺在此处的是我而不是你,不然你的身子怕是杀光了太医也无济于事。而这伤对我却不过几日的光景。所以以后再不要为我做傻事。我不是不怕死,父皇母后给予的厚望,大迳的江山,君臣百姓的寄托,我在位一日这命就不是我自己的,但当时,我只不想你出事。这回你吓了我一吓,我也吓了你一吓,咱们平了。”
淳于甄低头看向阮钰,“别哭了,我现在可只有一只手方便。你都快把我衣襟打湿了。”
阮钰抬眼看向淳于甄,寻问道:“你真的没事了?”
淳于甄不语,轻抚了抚阮钰的头顶,将凌乱的发丝向后梳理,让那张十分憔悴的脸露了出来。
淳于甄叹了口气,刚伸出受伤的右手,便被阮钰轻轻按住,低下头,有些羞恼的自行往脸上一抹,拭去了泪痕。然后便动了动身想要起来。
淳于甄哪里肯依,又使力抱着,“别动,你一宿没睡还想干嘛?躺着别动。”
阮钰此刻枕在淳于甄手臂上,有些不安,“你才该好好休息,这样手会酸。”
“往日不也是这样,早就习惯了。”淳于甄凑近,用刚泛起的胡渣触了触阮钰的额头。“听话,让我抱一会儿。”
周身都是彼此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虽带着微微的血腥和浓浓的药味,两人却十分默契的眷恋。阮钰也抱住了淳于甄,让彼此的身体更加适宜。
淳于甄看着透过营帐朦胧的光。它正随着朝阳极其缓慢的在地上静静流淌。
“阮钰……”
“……恩。”困意渐渐漫了上来。阮钰低声应了一声。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共度一生,在白发苍苍的时候,一起执手来到了潮生。那是阴阳交界之处。我满心欢喜与你同归,一起坠入了潮生。仿佛与你私定了来生……阮钰,若真有来生,你可愿意和我一起?”
怀里的人并没有回答,淳于甄低下头,发现他已经睡了过去。苦笑了一下,却继续说道:“可见人心贪婪,这一生漫漫,已是难得,却还是不知足。”
阮钰的呼吸渐渐绵长,而淳于甄越发清醒。待到阮钰熟睡之后,小心抽回身。又看了半响,见他仍旧在沉睡之中,才起身朝营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