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中秋佳节。
贾母看着座下儿女孙辈,想起亡故的国公和女儿贾敏,不由黯然。
王熙凤最善察言观色,见贾母面露忧伤,便提议每人说个笑话活跃气氛
因向贾母笑道:“老太太您听好了,这可不能白说的,谁要说的好您可得给赏。”
贾母指着她笑骂道:“你这猴儿,恁的刁钻。又不是过年,头着几个月就算计着老婆子的压岁钱了?”
众人为讨贾母欢心,纷纷应和,就连素日里不苟言笑的贾政也难得说了几句俏皮话,也算是彩衣娱亲一回。
主子们团圆热闹,下人们却还要坚守岗位,裴明几个人却是清闲无事,早早翘班跑了。
裴明给代儒家送了枫叶居新制月饼,回到家后关上门同叶妈妈两个人过节。
叶妈妈摆开酒菜,团圆之日,唯有母子二人。
“娘,儿敬你一杯。”裴明举起酒杯道,“没啥说的,祝老妈青春常驻,笑口常开。”
叶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油嘴滑舌。”
“娘,您尝尝,这是枫叶居的新花样,”裴明从放了冰块的食盒里端出一小碟月饼,表皮晶莹,白玉无瑕,隔着纸盒,微微透着凉意。
叶妈妈尝了一口,就说好吃。
“明轩走的不是时候,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怎得中秋也要在外边过。”说起枫叶居,叶妈妈不由念叨着冯紫英,可见冯二在她心中已经不可动摇的地位。
裴明暗道:这可由不得他,下命令的是皇帝老子,不去也不成。
这些日子枫叶居有冯三在打理,裴明有时也去看看,隔几天弄个新菜品什么的,闲暇时跟冯三商量着种菜养殖,眼看着天气转凉,这冬天的蔬菜就少了,大户人家有温泉庄子的还能有个新鲜菜吃,若是一般人家能吃上白菜萝卜就不错了。
冯三因紫英走前交代,裴明想做之事尽管满足。就对裴明道:“我家二爷在城外有一处庄子,小哥儿有空不妨前去看看。”
裴明真个就种起了反季节蔬菜,至于家禽,他也不养鸡鸭,专养鹌鹑,为的就是小小的鹌鹑蛋。当下也是有养鹌鹑的,只是少得很,就显得金贵。
这鹌鹑不管是肉还是蛋都是营养滋补佳品,拿到枫叶居整一桌子鹌鹑宴,也不错。
裴明不能常出城,就在家里研究,去绛云轩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时间一长贾宝玉也觉出不对。
“茗烟,你在想什么呢?”宝玉道。
裴明正犯嘀咕,昨儿二十几个蛋才孵出不到十个小鹌鹑,没有温度计光靠人的经验掌握难度太大,还得研究研究保温问题。
“没什么,二爷您有事?”裴明回过神忙道。
宝玉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却说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裴明还没有正式行拜师礼,仍旧跟着宝玉去义学,还站在廊下听课。若有疑难不解之处都是私下
去找代儒求解。
“茗烟,你可看到我昨儿写的那句诗?”贾宝玉到处翻找,半天也没发现纸条的影子。
裴明拿起一本游记,略微一翻,从书页间拎出张纸条,“二爷说的可是这个?”
“啊,就是这——”
宝玉的目光落在那只捏着纸条的手上,往上游移,盯着裴明白皙带笑的脸颊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伙伴如今却有些陌生。明明仍是同一个人,总叫人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蓦然发现,两人之间的某些默契似乎已经不再存在。
明明近在眼前,同一个人近在眼前,却似隔了好远。
是什么时候开始,茗烟的注意力不再全身心放在自己身上了呢?
宝玉有一种错觉,仿佛一路同行的人走得好好的,一人忽然离去,剩下一个孤零零独自上路。而自己,就是那个被丢下的。
宝玉讨厌这种感觉,不得不说,他在某些时候的感情细腻又敏感,十分精准。
“二爷,可是不舒服?”裴明被他看得莫名奇妙,不由问道。
果然不一样了,宝玉暗暗喟叹。
若在以往,茗烟一定是笑嘻嘻的说几句玩笑话逗他开心,而不是这样彬彬有礼的问候自己。像个单纯无关的仆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里不再只有自己,他们之间成了真正的主仆了?
宝玉按下苦涩,含笑道:“怎的这般说?我又没经常生病,哪来的不舒服?”
谁叫您是老太太、太太们的宝贝蛋子呢?
裴明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以为宝玉不过是如往常一样偶尔发痴罢了,并不放在心上。
这几日裴明跟着宝玉上下学,顺便听课学习,收获良多。代儒对其进步之快,十分赞许,连带着在义学课堂上也和颜悦色了不少,堂下一众学生们暗暗嘀咕,也有找贾瑞打听的。就是贾瑞也模不到头脑,每次裴明去他家都是晚饭后,贾瑞都被拘在自己屋子里读书,两人根本没打过照面。
裴明心情极好,任谁都看得出。
相比之下,身为主人的贾宝玉却显得心不在焉,一连几日都是患得患失的不知在想什么。
“宝玉,你有听我说话吗?”林黛玉眉头微蹙。
“快别叫他了,”薛宝钗笑道,“这些天也不是怎么了,这人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听袭人说他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又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真正一头呆雁,叫人奇怪着呢。”
黛玉深知宝玉脾气秉性,情知必有事由。虽也跟着打趣宝玉,却暗暗记在心里。
待宝钗离开,黛玉拽了宝玉道:“到底是什么事叫你这么样,丢了魂儿似的?连宝姐姐的取笑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宝玉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说茗烟,只说有个朋友从前跟自己很好,他想什么这个朋友都能感受理解,两人相处颇为融洽。
“……只是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人好似疏远了似的,再没有以前的默契,说话时客客气气,好生无趣。”
黛玉听罢,看着他笑:“我竟不知你还有这么个朋友,他既变了,就是不愿如从前,你又何必勉强?顺其自然岂不更好?”
宝玉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人如何变得这样彻底,一转眼物是人非,叫人心冷。”
“既然不舍,何不找找原因,挽回来?”黛玉啜一口茶水,“你一直在这里说那人如何变心,你
如何伤心,怎的就不见得是你做了什么事伤了人家?人心皆是肉长,伤得狠了自然要疏远。”
宝玉惊愕的张着嘴,随即道,“我何时做过伤人之事?我从来都是——”
“你从来都是情不由己、不由自主?”黛玉看着他笑,“贤者尚有一日三省,你这富贵闲人,还
是回去好好想想。紫鹃,送宝二爷出门!”说罢,竟转身回房,将人撵了出去。
宝玉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兀自想着心事。
袭人同晴雯走进来,见他这样袭人愁道:“这可怎么好,也不知二爷遇着什么事儿了,这几天饭也吃不好,不是发呆就是叹气的。”
“你也别太担心了。”晴雯道:“这人就是这样,有什么想不开了就发痴,等过两天他想通了,自然就好了。咱们这些外人着急有什么用?”袭人还待说些什么,却被晴雯拉走。
裴明这几日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冷不丁就会感到有人在看自己。左右一看,除了绛云轩里的几个人就是顶头上司贾宝玉,再无他人。
难道是扫红他们?
仔细一看,偷窥的竟是宝玉?!
裴明受不了这么如芒在背的,直接走到花丛边,“二爷,您有事?”
宝玉这几天过得不如意,林妹妹不理他,自己将最近发生的事私下打听了,发现自己所行之事确有欠妥。他嘴上虽说是朋友,终是主仆观念占了上风,就是宝玉这心灵通透的也不能免俗。他心里想跟裴明说点什么,终究碍着情面不能诉之于口。
茗烟似乎真的变了,小巧孩子气的脸孔不再总是没心没肺的嬉笑,多了几分沉敛,少年俊秀的面目已初见模样,黑白清澈的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彩,若不是身上这下人装饰,谁也看不出他的奴仆身份。
宝玉怔怔的看着裴明,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那个茗烟吗?
“二爷,我去打听过了,那个……”
“我跟在二爷身边,二爷想的什么,茗烟最清楚不过……”
往日的记忆浮出脑海,还历历在目。
心有所觉似的一丝疼痛,或许,在自己不经意间,那个茗烟就已经不在了。
“二爷?”裴明被他直勾勾的眼睛盯得头皮发紧,忙道:“二爷有事尽管吩咐。”
“茗烟。”宝玉张嘴喃喃出声,眼睛里忽然掉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