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花香,欣欣盎然。
看着窗外垂下一束爬山虎碧绿的藤叶,裴明的心情也跟着欣悦起来。
他下床走到书案前,懒懒伸个懒腰。
窗台前一株木槿花开得正盛,裴明看着淡紫色的花瓣和粉色花苞,肚子忽然咕咕叫起来。
叶妈妈推门进来,见他仅着一身白色亵衣站在桌旁,嗔怪道:“前儿寒症刚好就吹风,小心又头疼了。”
“我哪有这么娇弱?”裴明笑嘻嘻的靠在叶妈妈身上。
说笑间,裴明肚子接连发出抗议。
叶妈妈忙道:“饿了?娘给你拿几块点心去。”
裴明拦住她道:“娘,我想吃这个。”说着一指窗外的木槿花。
叶妈妈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开得正好看的时候,你就来辣手摧花。”
裴明摘下一朵半开的花苞,放进嘴里嚼嚼,“嘿,儿这是物尽其所用,反正是要凋谢的,不如先祭了我的五脏庙。”
裴明哼着歌摘着木槿花,叶妈妈见他一会儿的功夫就摘了小半篮子,心疼极了。她以前在荣国府管花草,对这些花红叶绿的植物最爱惜不过,眼睁睁看着儿子摧残花树,终于忍不住把他拦下来,“好了,这些尽够了,再摘下去就光剩叶子啦!”
裴明恋恋不舍的收回了水将木槿花择洗干净,沥干水分,备用。
头一道鲜炸木槿花,一点发面用少量温水泡开,适量面粉加水搅拌成糊,一个时辰的发酵时间,裴明趁着空当炒了个肉丝木槿花,接着一道木槿花鲫鱼,再来一盆木槿砂仁豆腐汤,煮熬一道木槿花粥,然后一盘虾仁木槿花。
等以上几道菜准备齐整,面糊也发酵完了,放入少量油和碱水拌匀,依次放入主料木槿花和葱丝、盐等调味品拌好。锅底旺火,油烧至七成热,取出挂糊的木槿花下锅炸酥即可,松脆可口的鲜炸木槿花收尾完成。
裴明特意每道菜都多做了些,弄好后每样分出两小份叫春喜秋成分别送去太爷跟先生那边尝鲜。
他见天气甚好,决定在室外用餐,转身去搬小方桌。
刚放下矮桌摆好菜品,就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的道:“你来的倒巧。”
冯紫英捏着一朵酥脆的炸花,咬在嘴里笑道:“谁让这香味传得太远,我在大街上就闻见了呢。”
叶妈妈早吃了,不跟他们掺和,两个人坐在藤叶架子下对着细细暖风,惬意的吃着饭。
“你最近又见了几个千金名媛?”裴明语气淡的跟在菜市场问菜价似的漫不经心。
冯紫英却知道此时态度若不端正,这几天肯定得不到好脸色,于是陪笑道:“我现在不过是从五品的京畿营卫戍统领,老爹又已经致仕,腆着脸去参加甚么劳什子的游园会一是为了探听消息,二一个也为了堵府里老太太的嘴罢了。都是些庸脂俗粉,还不如那个北静王长得好,恩、当然更比不上我家小叶秀才了。”冯紫英一时说漏了嘴,连忙笑着补救。
过了年,裴明个子见长,脸面也渐渐长开了些,神清骨秀,风仪天然,任谁见了都会夸一声好个少年郎。
“少打岔!”裴明白他一眼,“北静王不是早娶了王妃的么?怎么也去了?”
“正妃有人了,可还有两个侧妃的位子空着不是?”紫英促狭道,“花都能‘物尽其所用’,人自然也能。皇上与他叔侄一场,怎么会叫他成日舞风弄月的置身事外?”
这厮原来早就来了,还偷听他跟老妈说话,裴明正想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丧音,听动静就小不了。
“贾珍倒是舍得花钱,这么大个排场究竟是做给谁看的。”今天是宁国府贾蓉之妻秦氏出殡的日子,这个花一样的女子终究没逃过劫难,陨落告终。
这时礼亲王水瑄已经登基为帝,在京城百姓的睡梦中,皇宫里三皇子的逼宫被完全镇压下去,先帝气急攻心,临死前将大位传给了二儿子。凡与和亲王逆乱有关系的一律拿下问罪。秦可卿同和亲王母族有些亲缘,亦是前面一位叛乱皇叔的孙女,倾巢之下,自无完卵。
“其实皇上原想着放她一马的,不想荣府那位长女来告密,弄得宫里人尽皆知,陛下没法,秦氏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冯紫英语气平淡,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他不会在乎,笑道,“贾家这下可要出一位贵妃娘娘了。”
裴明倒吸口气。
久病下重药,看来水瑄是决心整治那几家了。
隔几日的午后,贾瑞派人来请裴明,他依约来到茶楼,发现徐靖澄也来了。
桌上两碟茶点丝毫未动,裴明惊奇道:“你不是挺爱吃这酥饼的么?每次来了都要点,怎的这次不舍得下嘴了?”
徐靖澄捏着手背上的小窝,眼睛从茶点上挪开,磨磨蹭蹭吐出两个字,“减肥。”
不光裴明就是先前脸色不好的贾瑞也吃了一惊,裴明伸手模上他的额头,“小师弟发癔症了?”
徐靖澄甩开他的手,瞪着眼睛腮帮子鼓着气,“谁是师弟!我难道是个骗子不成?”
裴明吭哧吭哧把笑声憋回去,不是你诚心有问题,而是你说话太过惊悚了,孩纸~
想当初徐敏启抄着戒尺打板子都没影响他的胃口,就连进考场都要先吃满足了再动手下笔,这么一个嗜吃如命的人,忽然要减肥,可不就是惊悚么?
没等裴明发表意见,徐靖澄已经握上他的手,目光诚挚又热切,“听说你每天早晨都要起来锻炼打熬,接下来的几个月请你务必住到我家,不吝监督,祖父已经同意了。”
一句话将裴明堵个正着,徐先生都发话了,他还能说什么?
贾瑞忽然叹口气,“我还想长胖些没处用力呢,你好端端的减什么肥?”
两人这才看到他竟真瘦了些,眼睛熬得黑红,无精打采的喝着茶水。
“这才几天没见,大师兄你怎么做到的?”徐靖澄现在对任何能快速减肥的方法都感兴趣,拉着贾瑞的手问道。
病痨瘦弱的大师兄、白白胖胖的二师兄……裴明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孙悟空跟猪八戒,扑哧笑出声来,顿时收到两记白眼。
“呃,不会是东府里的丧事闹得吧?”他收敛玩笑,低声道。
提起东府,贾瑞就没好气,“向来都是我家有什么急事难事都没得理会,还不如左邻右舍亲近的,一点点出力就成了天大的恩赐。反过来他那边有了事,倒事事都有理了。说什么太爷辈分大,得去他家里帮着镇镇场面,好歹亲缘血脉一场。不去便是无情无理!我祖父那么大岁数了,为个隔了亲的孙辈媳妇劳累奔波,这算什么道理,简直欺人太甚。”
徐靖澄啧啧道:“昨儿我也瞒着祖父出去看了,这排场可够壮观的,从街头到结尾,一眼看不到边,更别说那些沿路搭了彩棚路祭的王爷权贵们。这孙媳妇脸面可真不小,王妃贵妇也不过如此了。说起来,太爷既是贾家的长辈,去那里走一趟也就罢了,若真个不去,倒显得面上过不得去了。”
“你们不知道,”贾瑞叹道,“我原就跟他们这么说的,叫太爷露个面就回去,可那边偏不让,一下子冷嘲热讽的,什么吃闲饭打秋风的风凉话都出来了,说什么若不是得了国公府的庇佑,我这廪生的资格也没得中去。太爷要强,日日随着他们折腾。后来只不过因为丧事奢华说了几句劝言反被个管事的弄得没脸,气得当晚就不舒服,索性在家躺着谁来叫也不去。”
“太爷病得可严重?”裴明忙问,“我跟张太医有些交情,请他来家给老爷子瞧瞧吧?”
“不过堵了口气,吃了几服药已经大好了。”贾瑞道,“祖父得了安生,我这个小辈可躲不了,被人盯着驴子似的折腾了那么些天,吃不好睡不宁的可不就瘦了?”
徐靖澄看他凹陷的脸颊,不无同情道,“我觉得如此招摇未必能长久。你们家还是同那边疏远着些的好,免得哪天出了事还要被牵累。”
“正是这个道理。”裴明赞同道。
三人一道出了茶楼,徐靖澄因说要去书肆瞧瞧,裴明贾瑞便陪着他来到街上最大的一间书店,青桐书斋。
裴明闲暇之余最爱看些山川游记,趁着机会跟书斋主人询问可有好书。
没想到店主也是个爱好此道的,年轻时也曾访过明山秀水,颇有心得,倒把正经的客人舍到一边,跟个少年攀谈起来。裴明大叹遗憾,世间如此多的好地方,自己竟没福得见,真是平生憾事。
店主哈哈大笑:“你才几岁如何没有机会?”
徐靖澄也凑趣道:“老伯不知道,我这小师弟最是老成,说起话来跟七老八十似的,偏偏说的都是比他年纪大的。每每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得。”
“茗烟?”忽而有人惊喜叫道。
裴明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顶头上司的宝玉。
“多日不见,二爷可好?”裴明笑着拱手道。
贾宝玉却比他热情得多,一把拉住他的手,半嗔半喜道:“都快一年没见面了,你竟长得这么高了,我听说你去了太爷家里,刻意去义学等着见你,却总是落空。”说着脸上多了丝黯然,“如今你早不在府里,林妹妹也跟着姑父回了家不得见,就是鲸卿也跟着他姐姐仙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孤独寂寥,实在毫无乐趣可言。”
贾宝玉逮着裴明的手自顾自的念叨了一堆,说了许多话,直到身边的扫红、墨雨出言提醒了才停下来,他们早听说了裴明中秀才之事,只是不大相信,如今一见裴明谈吐形容,便信了十分。
扫红性子向来直爽,笑嘻嘻的跟裴明打招呼,两人竟也说了几句话。倒是墨雨不言不语的跟在宝玉身后,脸上似乎忐忑之色,看到裴明目光都要躲闪过去。
等到主仆三人离去,徐靖澄拍着裴明肩膀,故作叹息道:“这宝二爷虽然目光清慧,看着有些痴呢。你从前跟着他吃过苦头的吧?”
裴明眯着眼避而不答,“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幸灾乐祸呢。看来过几日要建议老师多安排二师兄吃些青菜清清肠胃,免得月复中太黑于身体不利啊。”说着回过身去跟老店主讨问新出的书册,再不理他。
贾瑞已选好了两本名家例文通解,刚好看到徐小胖子吃亏的一幕,忍不住笑道:“你没事打趣他做什么,可不是吃了亏么?”
徐靖澄半晌无言,哼哼两声跑去书架边扒拉着自己要的书本子。
付款走人,裴明依依不舍的跟老店主惜别。
却说宝玉三人出了青桐书斋,因为见到了裴明,宝玉心情极好,一路上说的话题都跟裴明有关。若按平时,墨雨早就按着他的心思接话了,可这回倒是吃了哑药一般,老实的连扫红都觉得纳罕。
回到绛云轩内,宝玉看了会儿话本子就回自己院中歇着去了。扫红得了空闲拉住墨雨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见了裴明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就算他如今出息了跟咱们天上地下了也不至于吓得连声都不吭呀?”
墨雨心里烦,不愿跟他辩论,甩开扫红的手道:“我是想别的了,不是你说的那样。既然你都说他身份不同以往,咱们这身份还能攀甚么交情不成?还是省下心多想想怎么伺候主子吧。”
扫红看着他背影鄙夷的啐了口,“哼,还真是个好奴才。我看是心里有鬼罢。”
墨雨还真是心里有鬼,自从去年冬天将裴明的动向偷偷报给那个来打探消息的李太监之后,不安之余又觉得十分解气。
想当初他们四人同时被挑选为宝玉身边的书童,独独叫茗烟得了二爷的心,什么都觉得他最贴心。他就觉得不平,却不能奈何。只得一面跟茗烟交好一面暗寻机会治他。
后来,茗烟被买走了,墨雨觉得依他的性子非在太爷家吃苦头不可,着实得意了许久。
可他万万没想到彼时曾经贾府的小厮竟摇身一变,成了出入有车马的少爷,他那天无意看到裴明从某个朱红大门里出来,一路暗暗跟着他看着他走进了家门。
看着那高大的门楼,正中高悬端正斗大的的“叶府”,墨雨说不出什么滋味。
叶府,什么时候人家已经单门独户的过起自己的富贵日子了。左右一打听,人家刚刚中了秀才,心里越发的酸涩嫉妒。
凭什么他总事事压自己一头?
墨雨不服,忿忿之下将裴明的事透露给了李公公,想着裴明再怎么能耐还能胳膊拧过大腿翻出王府高墙去么?什么前途光明的少年秀才?一旦成了达官贵人的娈宠你就别想着翻身!
然而事情总是违背他的期望,等从婶娘周瑞家的口中偶然听说叶妈妈的儿子如今成了礼亲王妃义弟的消息时,墨雨嗡的懵了。他很想问问,那小子不是被捉进了闵郡王府里了吗?怎么又跟礼亲王扯上了关系?
若是裴明知道了自己的暗中陷害,会不会来找他报复?
于是日夜担心,直到今日相遇,裴明笑得云淡风轻,似乎不知道自己做下的事。
想想也是,若没有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叶裴明能有今日的风光?
墨雨只知道自己的不幸,却不会想,自己的一时泄愤之举给裴明带来了怎样的伤害。以至于后来他被冯紫英找上时,会是那样的委屈冤枉。
“师弟,”某日清晨,徐靖澄一身利落短打勾勒出胖胖圆圆的可爱身材,气喘吁吁的请示道,“咱们是不是,该歇一歇了?”
同样与他并排慢跑的裴明却是气不喘,脸不红,步履匀速不快不慢,令徐靖澄顾忌的是他手中一根细小的羊皮鞭子,那是祖父徐敏启给他的,美其名曰“鞭策”。
偷懒就要抽鞭子。
徐靖澄看着他微微甩动的右手,缩缩脖子,继续往前跑。
大师兄果然没骗我,小师弟一点都不厚道!二师兄内牛满面。
徐府比叶家大了不止一倍,围着跑两圈已经算是极限了,裴明看着差不多终于喊停了。
徐靖澄就要一坐到石阶上歇会儿,又被抽了一鞭子,“刚跑完就停下来对心脏不好,起来走两步。”
徐靖澄只得酸手酸脚的爬起来跟他走路,“肚子好饿,早饭吃什么?”
“操练了大半天,就吃这个?”徐靖澄瞪着桌子上一小碗牛女乃,一个煮鸡蛋,两只红彤彤的苹果。
“怎么?”裴明阴测测的笑,“还嫌多?那就减一个——”
“没、没有。”徐靖澄双手一护,还减?干脆饿死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