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现场的每个人都很忙。李想南也不好贸然提问,便强自压下对唐克口中那个从未听说过的“姜彤”是何方神圣的疑惑,随着他们来到了案发现场。一路上还打劫打劫连阳的荷包,约好一会儿去吃夜宵——此时她和连阳还没有这个认知,一会儿他们见了现场后会什么都吃不下的。
刑警队内部都已经知道,局里请了个官方称之为“非自然现象研究顾问”的人物,其实就是捉鬼天师的李想南,所以倒也没有阻碍她和连阳进入现场。
“你说她会不会感应一下就知道凶手是谁了?”有警员在旁边小声问自己同事,另个人不太肯定地摇了摇头:“不大可能吧,要这样的话,警察都给天师来当好了……”
连阳听了这话不由莞尔,权当自己没听见。李想南则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两人径直走到了此时很拥挤的简易洗手间前,朝里面望去。
只看了一眼孟玲的死状,连阳就立刻脸色苍白地退出了那间病房,李想南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孟玲保持着跪着的姿势,脸朝下趴在盥洗盆上,双手只剩下两块巴掌心与手腕相连,盥洗盆到处都是红色的血迹。现场就好像曾经有过一台人体绞肉机一般,那杂乱丢弃于地上的断指和满室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从视觉和嗅觉上重重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似乎只要闭目倾听,还能听见孟玲死前痛苦的叫喊。
“我宁可面对鬼魂。”李想南嘀咕了一声,和连阳钻出被拉上警戒线的案发现场。站在走廊里透气。她宁愿面对一开始就不是活人的东西,也不要看活人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东西。
是和孟玲一起值班的一名叫朱慧儿的实习护士率先发现案发现场的。她说,孟玲说去查房,却一直没有回来,她不放心地找了出来,在走廊尽头意外地发现了地面竟然有积水,而最骇人的则是水迹中居然有一只断掉的手指!
平时接触病患、接触血液,与此时在安静的走道尽头惊觉地上有断指,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她几乎是吓得连滚带爬地去楼下找保安,然后在值班保安的陪同下,返回这里再打开了病房的门,又顺着颜色变得暗红的水迹和滴里嗒嗒的水声,从而找到了简易洗手间里孟玲不成样子的尸体。
李想南听到有人说,此时被吓坏了的朱慧儿和值班保安一起回到护士站做笔录去了。
她懒洋洋地背靠着走道上的墙壁,看着对面的现场勘查人员正在尽职尽责地调查命案现场,努力翻查着每个角落。
连阳与她姿势差不多,也靠墙站着,只是没有像她那么不成样子地单脚后抬按在医院雪白的瓷砖墙壁上,他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他瞥了一眼神情自若的李想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想南倒没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什么不妥,正常人谁受得了这样的场面,就算是刑警队的两个女警也受不了地吐了出来。
杀人也分很多种,干净利索的毒杀,简洁方便的枪杀,一刀毙命的刺杀……总之杀人的花样很多,可这种血淋呼呼又是淹溺又是血水又是断掉的手指,实在太血腥太夸张也挑战别人的承受力了。
看着犯罪现场调查的人员将一根断指小心地装入证物袋。李想南很不道德地想起今天晚上,客人请她吃饭时她吃得很带劲的德式啤酒肠,然后成功被自己恶心到了。
“连阳,你帮我去打听个事儿吧。”李想南勾住连阳的肩膀,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认识这里的医生对吧?我想知道……”
连阳点点头:“没问题。”
这里,还真是“脏”啊。见连阳走开后,李想南状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四周,基于天师的职业本能,她的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
医院这种地方,真的不适合我来,李想南默默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老法医起来时闪着腰一边“哎哟”一边捶腰,有同事立刻去扶住他,叮嘱他年纪大了就别做猛动作。却只有她看得到,有个脑袋似乎被汽车轮胎轧掉半边的年轻人正在一下一下地按着老法医的腰椎。病房内作为第一案发现场的简易洗手间里,节能灯泡的灯光闪了闪,仿佛电压不稳,其实是有个眉毛看起来十分淡的光头小男孩正趴在天花板上,伸手捏住了灯泡。正在现场四处走动查看的张河川脚下忽然滑了一下,幸好他及时扶住了病床边沿。嘴里抱怨着嘟囔了一声:“这地上也太滑了。”而他刚刚走过的地方,一个脸色蜡黄身材瘦高的女人正靠坐在不远处的房间墙壁上,腿伸得老长,正好绊了他一下……
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她在进医院大门到现场的这一路上已经尽量忽视这些“芸芸众生”了,但是这会儿,她还是被这种强大的阴灵气息刺激得想揍人,这些都是即将往生去另一个世界的魂灵,没有她平时所对付的那种恶灵一样的执念,只是在等待着时机一到就消失,她收又收不得,打又打不得,只好认命地深吸一口气,将视线移向别处,来个局部的眼不见为净。
医院里永远都是鬼魂的数量比人好多啊。她无奈地想。
唐克在案发现场统筹指挥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见她站在对面,便走了过来,一双浓眉之间有着一个显而易见的“川”字:“孟玲死得很惨。”他简单地说,语气听不出沉重,反倒有种习以为常的疲惫与麻木,那是一种见识过太过生死后对人心的淡漠。
李想南侧颜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刑警这活儿实在太累人了,又要有正义感,又要心肠硬。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她是怎么死的?”
唐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应该是淹死的。”
“在盥洗盆里?”李想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她的死法岂不是跟陆先梅一样。”
唐克看了一眼现场。眼神里有一股忧心忡忡:“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至少陆先梅死前没她这么痛苦。”
李想南没有吱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克踌躇了一下,问:“你之前问我临时拘留室里关过谁,我可以告诉你,关的是姜德裕。他今天上午才被保释出去。”他的话题跳转得很快,但却不是跟眼前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谁?”李想南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又好像只是听说过,脑海中的记忆太过模糊。
“闯进小灵上学的幼稚园,挥刀袭击师生的那个男人。”唐克回答,“最近电视新闻到处在放,这个病房里原来住着他女儿,姜彤。”
李想南不由再看了一眼病房里那张空荡荡的病床:“姜彤是不是死了?”她隐约想起,自己开车时好像的确从广播里听到了一些新闻。似乎是因为女儿遭遇不幸,死在医院,院方不承认有过失,作为父亲的姜德裕一时冲动下,受到刺激,人生观一偏激,在马路上走着走着,就抢了路边水果店老板的一把西瓜刀,跑去幼稚园暴力发泄去了。李想南当初听着这新闻时。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还觉得它充满喜感,毕竟只见过逛马路抢钱包的,没见过临时起意抢西瓜刀的,不过现在她却有点笑不出来了。
因为唐克点了点头:“是啊。”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十七岁的小姑娘,被滚油灼伤了整张脸,呼吸道也被灼伤了,靠着呼吸机在医院里熬了一天一夜,还是死了。”
李想南不解地问:“那姜德裕为什么觉得医院有过错?”
“因为记录显示,呼吸机曾经断开呼吸供给一段时间,但是值班的两名护士却声称当晚一切显示正常。没有异样。姜德裕觉得,是护士在推卸责任,女儿的死是她们工作疏忽造成的。”
“两名护士?”李想南一皱眉,刚要张口,唐克却好像已经知道了她想问什么:“没错,姜彤死去的那晚,值班的两名护士,正巧就是陆先梅和孟玲。”
“这么巧?”虽然口中说着“巧”,但是她也道不出到底哪里“巧”,只是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件事情就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线索,将先前各种零碎细琐的事情关联起来。
“如果这件事情是人为的,那我现在会怀疑的对象就只有一个人了,”唐克捏了捏衣服口袋里的烟,想起这里也属于现场,不能抽烟,只得有点烦躁地用手揉了揉烟盒子,说出了嫌疑人的名字,“姜德裕。”
陆先梅死的时候,他的办案重点放在死者的丈夫钱亚平和情人马鸣身上,那两人在陆先梅失踪那晚又都没有准确的不在场证明。但是今天不同,钱亚平不知怎么找上了正在饭店吃饭的马鸣,两人打了起来,最后闹到旁人报警,这两人被带回警察局。估模了一下法医说的死亡时间,唐克认为,除非他们有分身术,否则孟玲被杀那段时间,这两人不是在互殴,就是在被自己的手下领来警局的路上。而姜德裕刚刚被保释出去,孟玲就在当晚死了,姜德裕认为院方对他女儿的死应该负责,那是不是可以说,他对陆先梅和孟玲这两个在他女儿去世当晚值班的护士心存不满?既然他情绪失控到拿刀闯进毫无干系的幼稚园,那他想杀陆先梅和孟玲这两个人,似乎也说得过去。如果自己派人去查一查陆先梅失踪那晚姜德裕的行踪。会不会发现点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事情……
“唐克?”李想南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嗯?”
李想南看着不知想什么想得出了神的他,又问了一遍:“姜德裕被谁保释出去的?我记得我听的广播新闻里,说他几年前丧妻后来又失业,辗转好几个地方,今年才和女儿刚刚一起搬来本市,根本没什么亲人朋友。”
“他邻居,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女儿跟姜彤一起出事的。”唐克皱起眉,眼前掠过那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和一张带着点凄惶悲苦的女人脸。
“咦?‘一起出事的’是什么意思?”李想南问。
“新闻虽然是对实际的报道,但是也只是选择性地报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唐克打开了话匣子,将媒体没有公诸于受众面前的一段隐情告诉了她。
姜德裕来本地之后在一家饭店里打工,女儿姜彤则转学进入本地的第三中学读高二,两人就近在第三中学旁租了一套两室一厅居住。其实,姜德裕很爱自己的妻子,妻子因病去世后,他颓丧了一段时间,渐渐染上了赌瘾,输得倾家荡产外加欠了一债。沉迷读博后,姜德裕的工作没了,还被债主追讨上门,为了躲避债主,他带着女儿姜彤连夜离开了家乡,原本是想投靠亲戚,但是因为当初借钱给他的人里,也有些是亲朋,这些人之间都有来往,他带着姜彤每到一处都会有债主在蹲守他们的到来,最后他们才来到了举目无亲的本市,安顿下来。
只是,没想到,他原来欠钱的一家地下赌场的幕后老板竟然在这个城市新开了家夜总会,有原来地下赌场的人偶然见到了在饭店打工的姜德裕。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巧,应了那句“该来的躲不掉”,这个姜德裕最大的也最惹不起的债主悄悄地盯上了他。后来,因为三番四次找他要钱未果,这股社会上的黑势力将黑手无声地伸向了十七岁的姜彤,把她绑架了过去。
姜彤家对面住着一对母女。母亲姓章,叫章蕙,丈夫出轨卷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多年的存款,跟别的女人跑了,只留下她跟十六岁的女儿林子瑶相依为命。章蕙文化水平不高,靠着环卫工这份工作的微薄工资维持自己跟女儿的生活。姜德裕和姜彤搬来后,因为两家都是单亲家庭,经济状况都不好,两个早熟的女孩没多久就成了好朋友,又因为都在第三中学上学,两人都是一起上学放学。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在一次放晚学的路上,那伙本来只想绑走姜彤的人,连带也把与姜彤一路回家的林子瑶也绑走了。
也不知道那伙人是打算拿这两个女孩要挟拿钱,还是准备逼迫她们做些什么肮脏的勾当,总之这两个女孩被困在市郊一间农贸市场外的某小楼的三楼房间,她们跳楼想要逃跑,可两人都不知道楼下有一个大排档专门做油炸豆腐和烧烤生意……
“她们跳下窗户后,都一头栽进了并排放在楼下店门口的油锅里,锅里都是滚滚的沸油,她们的脸,身上,呼吸道……哎……”唐克叹了口气,像是在为这两个女孩子的不幸叹息,“林子瑶在被送来医院的路上就死了,姜彤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他没有继续说出那个李想南知道的事实。“章蕙,也就是林子瑶的母亲,是现在唯一一个肯帮姜德裕的人了,也是她拿出积蓄请了大律师来为姜德裕辩护,能成功保释姜德裕,她花了很多精力。”
姜德裕欠债,所以姜彤被抓,连累林子瑶一起出事,按理说,章蕙应该恨他才对,想不到一个单薄的中年女人也能有这样的胸襟。李想南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要是自己处在章蕙的身份里,很难保证她会对姜德裕这个间接害得自己女儿丧命的人做出什么事情来,别说还帮他,她李想南把不用各种邪术害死他就已经很仁慈了。
真是善良的女人啊,这种人要是有生意请她做,她会打八折的。李想南“善良”地想。
“为什么这些事情新闻里都没用说?”她皱皱眉,难道自己漏听了一段?
唐克讽刺地一笑,意有所指:“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多着呢,姜彤和林子瑶的事情谁都没证据,能开夜总会的老板,哪个人是‘干净’的,要想在这里立足,肯定已经找好了‘保护伞’;而医院——医院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拍拍李想南的肩膀,“这方面,我见识的可就比你多了。”
“新闻都是狗屁。”李想南嘟囔了一句,什么报道事实真相,局部真相也叫真相?
唐克嘴角笑容的嘲弄更浓了,知道这些黑幕的他又能怎么样?见识得越多,才越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姜彤被抢救过来了,说明她的求生意志很强的吧?”李想南莫名地问了一句。
唐克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此一问:“应该是吧。”
“那么,要是因为医院的疏忽,造成她终究还是死了……”李想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轻声说,“她……会很不甘心的吧。”
唐克一怔。
李想南陷入了沉思之中,唐克看着沉默不语的她,朝张河川招了招手,让他去查查姜德裕的行踪。凶手不管是不是人,他都会坚持把自己破案的过程一丝不苟地完成,这是他的职责。他刚交代完事情,连阳也带着一丝喜色回来了。
“阿南,我刚刚去找了一下在这个医院的朋友,他说,医院从来没有发生过火灾。至于病人服,我倒是打听到些有用的事情。上个月初医院小改革,重新订制了病人服,半个月前就已经替换所有的老病人服,投入使用了。”他把李想南想要知道的事情都查到了。
“新的病人服?”唐克的视线在这两人身上逡巡,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连阳不小心瞄到大敞的病房内,孟玲的尸体正被装入尸体专用的黑色袋子里,立刻下意识地撇开了头,尴尬地迎上唐克的目光:“嗯,那天我在警局遇见的那只女鬼,穿的就是医院里新近才开始使用的病人服。”
唐克听了这话,不由又是一怔!
李想南无视唐克,嘀嘀咕咕地拉着连阳转述她刚从唐克那里听到的事情。听完所有的事情,连阳却也皱起了眉头来:“阿南,我记得你说过,女鬼是从临时拘留室穿墙而来的。”
李想南点头:“没错,而当时关在临时拘留室的人是姜德裕。”果然是头脑聪明的连阳啊,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了。连阳一出现,李想南立刻把这种动脑筋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完成了。
“如果不是因为姜德裕欠债,那伙人不会想去抓姜彤。”连阳顺着李想南模糊的思路往下说,“其实,如果不是爸爸姜德裕欠了那么多债,姜彤说不定现在生活得很幸福,至少不需要背井离乡。她若是死有不甘的话,除了对两个工作疏忽的护士有怨气,对姜德裕可能也有怨气。”
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什么会在警局出现的,因为姜德裕在警局。
“你们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姜彤的鬼魂在作怪?”唐克压低了声音,看着现场推理出了个“嫌疑鬼”的这两人。
这两人却又一起摇了摇头。
“不知道,一切都只是推断。”
李想南看着依旧忙碌的现场,打了个呵欠:“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有事情再联系啊,Bye!”挥挥手,她就打算走人了。
“连阳,我们回去吧。”
唐克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离开。本想开口请他们跟自己一起回警局,继续理清眼前的线索,张河川却打了电话过来,他急着接电话,没能挽留李想南和连阳。
……
由于他们上回来F大附属医院时李想南的恶作剧,导致连阳对电梯有阴影,主动提议走楼道,而刚刚看到有几只鬼魂飘忽飘忽地站在电梯门前的某天师,立刻表示欣然同意。
唐克却追上上来:“等下,别走。”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啦,我这顾问可没说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我有休息权的。”李想南不耐烦地摆摆手,拉着连阳要走。
唐克一把抓住两人:“我的嫌疑人不见了。”
“啊哈?”李想南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与连阳彼此看了一眼,又同时看向唐克。
“你什么意思?”
“河川刚刚得到消息,姜德裕失踪了。”唐克头痛地揉着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