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未央,呜呜的北风像幽魂般四处游荡,卷过干冷大地上的灰尘,穿过树木枝桠,透过紧闭的门窗缝隙,无声无息地侵入房内。顾松筠只着一袭薄被,呼吸均匀睡得正熟。忽然,只见他的耳朵轻轻动了动,随即睁开了双眼,目光清明。
方才有人进了这个院落。
他迅速跳下了床,还未来得及拿剑,就听见门外传来观风咕咕哝哝的声音:“是我啦……师父……”
顾松筠这才去开了门,只见观风草草披了一件袍子站在门外,松散的发髻歪在一旁,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顾松筠好笑地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观风叹着气侧身进了屋,说道:“我心里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师父,你说咱们今日之举是不是错了?”
“你是指偷信烧信,还是指向你父亲坦白这件事?”顾松筠一边点着油灯一边问道。
“二者皆有吧……”观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这让他的脑袋更加蓬乱了,显得易发滑稽可笑。“我原本以为,把事情说清楚总是好的。可爹爹的反应真让人担心。从那会儿开始,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连今晚的家宴都撤了。你说,他该不会因此而责怪姐姐和姐夫罢?如果是这样,那我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顾松筠笑道:“你未免太小看你父亲了。想想看,林家先后两次都是直接介入四皇子的案子,一次是湛少枫,一次是你姐姐。这可是关乎全族人生死存亡的大事,他总需要时间适应的。待他想明白了,自然会理解你姐姐他们当时的处境。现在情势已经是这样了,皇上又是步步紧逼,他必须好好考虑一下对策。”
“是吗?但愿如你所说……”观风正说着,突然听到头顶有轻微响动,立时收声,警觉地向上看去。
顾松筠也迅速闪身到窗边,眯着眼睛向外看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有人刚刚从这边过去了。北边的院子是什么人住的?”
观风一愣,说道:“我爹爹。”
二人连忙提剑追了出去。黑漆漆的夜色中空无一人,只有光秃秃的树枝轻轻摆荡。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有人从这里借力踩过。
待他们追至湘苑,却见这边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正房的烛火摇曳不定,映着窗上两道身影。
难道是相识之人?可又为何不走大门?观风和顾松筠狐疑地对视一眼,屏住呼吸伏在院墙外,意欲听个明白。不料房内两人极为警惕,交谈的声音极其轻微,即便是内力高深的顾松筠,隔着这么远也很难听清楚。可一旦走近,就会被他们察觉。
就在顾松筠左右为难之时,只听“啊嚏”一声,一旁的观风打了个清脆的喷嚏。他连忙捂上了嘴,但为时已晚。
果不其然,院内立即传来了林慕白严厉的声音:“风儿,你半夜三更在这里晃悠什么?”
观风小心翼翼从墙外冒出了脑袋,说道:“我和师父以为有刺客,所以尾随而来……”
躲在黑暗中的顾松筠恨恨地瞪了观风一眼,只得无奈地走出来拱手说道:“林大人,失礼了!既然是误会,我们这就回去。”
林慕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尽快离开。观风趁机偷眼打量了父亲一番,只见他虽然神色严厉,却已是比白日里在后山时平静了许多。
就在这时,屋内那人说话了:“等等,让他们进来罢。大家一起商议,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法子。”他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很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观风身子一震,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顾松筠敏锐地瞟见了他的反应,再看看林慕白那恭敬的模样,心中也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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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席卷了大地。从江北的高山大河到江南的小桥流水,竟都是一样白茫茫的雪窖冰天。
杭州也不例外。这场突如其来的严寒冰雪,使得不少人家的房屋被压塌。大雪封路,城中各种物资开始短缺,货品价格也大有节节蹿升的阵势。虽然只是几日的光景,可若是那拮据的人家,此时便要捉襟见肘了。偏又是年关将近,租子要交,赊欠的账目要还,还有家中眼巴巴等着置办年货的小儿女,不由得叫人愁眉不展。倘或此时家中有人再生上一场病,才真真叫雪上加霜。富贵人家或能煮酒赏雪,贫苦的人们却无不盼着大雪快点过去。
芷兰也在盼着雪停。这些日子,兰草堂已经收治了不少饥寒交迫的病人。说是收治,其实也是收留。这些人多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因大雪压塌了房子,又无力修葺,只得到城中讨一口饭吃,待捱过了这场雪便回乡重建房舍。只是这一天天下去,药堂里也快要住不下人了。
这天深夜,芷兰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回到了京城林府。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她眼前慢慢出现又渐渐消失,像最久远的记忆一般亲切,却又捉模不定。正当她恍惚之时,忽然见到她的父亲和母亲远远地走了过来,紧接着是观云、观风、湛少枫、齐萱、湛青青……她所有的家人,他们衣衫褴褛,脸色就像那些难民一样灰败发青,头上套着沉重的木枷,伤痕累累的脚上锁着铁链,步履沉重地一步步走来。
芷兰顿时像心口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她想问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可喉咙里却像塞了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响。她想上前伸出手去,骨头却像是被人抽走了,软绵绵的动也动不了。可她的这些家人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目光空洞、神情漠然,默不作声地鱼贯而行,从她面前慢慢走过。
芷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呼喊,却仍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这是去哪里?芷兰想要追上去,两脚却像是生了根,急得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兰儿?兰儿?”似乎有人在远处叫她。
芷兰的身体似乎终于有了知觉,稍稍能够动弹了。于是她立即朝着前方奔跑起来,可无论她怎么用力,也只能软绵绵地挪动那么一小步,总也追不上。她只能看着那些身影一点点远去和消失,就像影子融入了黑暗中。
她一下子瘫软在地,无声而剧烈地恸哭起来。
“兰儿,醒醒!”
在一阵轻轻的摇晃中,芷兰睁开了眼,正对上湛少枫那充满关切的脸。
盯着这张脸发了一会儿愣,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场梦。她不由得轻舒了口气,眼角凉凉的,模了模竟然都是泪。
“梦到什么了?”湛少枫用手抹去她的泪水,带着些笑意问道。
芷兰不愿提及那不详的梦,答非所问地说道:“这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这样的心不在焉,湛少枫早已看出了不寻常,但他没有再问,只顺着芷兰的话说道:“不会太久了。就像四季有轮回,风雷雨雪也自有其道可循,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人事罢了。”
芷兰像是没听进去一样怔怔望着窗外,低低说了句:“尽人事,听天命。唉,可是天道总无常,否则……”否则自己也不会穿过轮回两世为人。她不信神谕,可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前世今生,这让她变得摇摆不定。方才的梦让她大为不安,亦真亦幻,像是喻示,更像是预言。
“否则怎样?”撩过她的发,湛少枫颇有兴味地说道。
芷兰转过头来,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决定单刀直入:“户部的董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正在长发里滑动的手僵了一下,湛少枫一双蓝眸眯起,面部线条也紧绷起来:“你听说什么了?”
“倒没有听说过什么,只是白天我在书房里见了今年的年节礼单,京里差不多的官员都打点到了,却独独没有董家的。他这样的靠山,你不可能是漏掉了吧?”
湛少枫闻言愣了一下,突然失笑道:“兰儿,你快能子承父业做个女捕快了。”
芷兰一下子坐了起来,嗓音里带着颤:“这么说来董明光真出事了?”
湛少枫笑着摇摇头,说道:“不过逗你两句,你便当了真,看来这竟成了你的一桩心事了。”他轻轻拍着芷兰的背,安慰道:“放心,董大人的礼单我另外备着呢。你说得对,他可是湛家生意的大靠山,我自然要好好巴结才是。”
“这样啊……是我多虑了。”芷兰心里一松,身子又滑进了被窝里。看看外边天色还早,便又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口中兀自喃喃道:“这回我要做个好梦。”
湛少枫小心替她掖上被角,听她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却是睡意全无,于是索性悄悄下了床。
此时,窗外的雪已变得细碎,似有似无地下着,隐隐闪着点点寒光。湛少枫静静立于窗前,在那泠泠月华的映照下,他那年轻的面庞因忧虑而显得凝重。
早在两天前,他就收到了京中密信,得知一场险恶的争斗正在暗中悄悄行进。宫中太后以她所掌握的把柄要挟三皇子,意欲扶植自己的家族上位。且不论三皇子是否愿意配合,只下蛊这样要命的把柄被握在太后手中,林氏一族的命运就已经凶险无比了。
回头看看床帐中熟睡的芷兰,平静的睡颜全然没有一点始作俑者的模样。看着她,湛少枫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