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玉雪歌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步步为营摆下的地网天罗,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令其措不及防的疏漏,布局十年,一夕倾溃,谁曾防备,看似最无害的一颗棋子也有乱了整盘棋局的能力。
他很想她,玉雪歌可以落棋有悔,凭什么让他要固守规则,出了鬼林竹屋,想见她一面的念头炙烤着他躁动的心,驱使着他不顾一切的向她的方向行来。
树刮袍服,晨露湿发,活到这般大,他西番大王子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时的心烦意乱,包括守护着他的心月复侍卫,踏夜色一路跌撞,怎么也抛不开锥心的纷扰。
当着雪歌的面他谈笑风生,肆意调侃着讨价还价,可他与雪歌心中分明,不管他高兴与否,皆不会乱了大局,这是当年他欲夺权前与雪歌定下的条件——雪歌帮他鲸吞蚕食荒yin无度的赤德赞普的王权,他无条件的遵从雪歌不超过他底线的安排。
一个月的时间么?雪歌似乎已经开始安排后事了,他始终没有勇气问上一句,‘你会如何对待兮若?’,即便那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他不问,不是害怕雪歌异样的审度,只是害怕答案是他无法承受的,尽管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戴着面具的北辰宫宫主‘尘’心中在想些什么,可即便是不相干的人也能理解,二十年的非人折磨,生生死死的挣扎过来,可谓用尽毕生心血为墨羽铺就开来锦绣前程,岂会放任一个极其有可能将之毁于一旦的南国公主留在墨羽身边?
犹记得当初从地城获救后醒来的墨羽绝口不提兮若,可牟刺知道,墨羽很想她,亲眼所见兮若和锦槐是被北辰宫主所迫而落入寒潭,自是知道幻竹山庄是北辰宫的产业,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北辰宫主的掌握下,却揪着叫人一眼看穿的可笑理由,生生的耗在幻竹山庄不肯走,原因不碍乎担心兮若的身体罢了,那个时候她太虚弱,经不住长途颠簸的。
墨羽虽以武将身份显露锋芒,可避开雪歌的光华,脑筋也是尤其活络的,在稳固疆土的几场有名战役中,墨羽便是以决策取胜,那些并不是雪歌帮扶的结果,两日不见兮若清醒,墨羽已经了然,若他一日不转移视线,兮若就一日不会醒来,若他执拗的在幻竹山庄拖上个把月,怕兮若此生都不会醒来了,所以他接受了凤仙桐的献媚,与她昏天暗地的厮混,为得也不过是保住兮若一命罢了。
雪歌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即便当时已经离开,却还是远远掌控着墨羽的一举一动,对他依旧能放得开的与凤仙桐厮混表示很满意,即便清楚墨羽的障眼法,可在雪歌看来,墨羽还是有几分清醒的,这就不是无药可医,倒也放过了兮若。
今时今日,雪歌已在做最后的安排,他可会放心的将兮若留在墨羽身边,兮若毕竟是凤家的人,万一墨羽因兮若的关系对凤家心慈手软,那雪歌可会甘心?结果是牟刺不敢想象的,所以他不想结果,他只想见她。
狼狈不堪的立在墨府光灿灿的门楣下,伸手挑开一缕被晨露打透的湿发,抬头望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大字,想笑,表情却僵硬,让他那笑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大殿下?”
软绵动人,夹杂着媚态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牟刺身子一颤,缓慢的转过脸来,看着交手而立的纪柳柳,她脸上绽着他熟悉的风情,可那风情不达眼底,牟刺眯眼审度了半晌,轻笑了起来,“柳柳夫人怎会在此?”
他不过是虚应,不曾想她却坦言相告,“妾身在此恭候大殿下。”
牟刺心跳乱了一拍,故作镇定道:“莫非柳柳夫人有掐指神算的本事?”
纪柳柳展颜一笑,抬头望着门楣上光灿灿的题字,轻声慢语道:“十七公主昨日与将军大人进宫,受了惊吓,提前回府,回府后便睡下了,晚饭也未起来吃,将军大人半夜回府后得知情况,前往探望,命人急寻御医前来替公主诊断,好在御医到了前公主醒了过来,略略吃了些东西,只说无大碍,不想劳烦,将军拗不过公主,遣了御医回返,将军大人惦着公主,留宿落芳居,现在还未出门。”
说得委婉点,纪柳柳是个慧黠玲珑的女子,说得实际点,纪柳柳很是狡猾多端,这番答非所问的话绝不是吃饱撑的找人嚼是非,牟刺眯着眼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纪柳柳脸上的表情,待到确定她的话告一段落后,才哼笑一声,开门见山道:“柳柳夫人乃女中豪杰,本宫虽不敢妄称顶天立地的英雄,却也不喜欢拐弯抹角,还望柳柳夫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静默的听完牟刺的话之后,纪柳柳勾唇一笑,抱拳道:“既然大殿下直言不讳,妾身便敞开了说,将军大人此番与十七公主郎情妾意,羡煞旁人,还望大殿下心中有个数,别做了那添堵的角色。”
牟刺心中一紧,半晌,咬牙问道:“是他给你的消息?”
虽然牟刺没说那个‘他’是谁,且这一句问话有些莫名其妙,可纪柳柳却知道他在问些什么,遵着雪歌的吩咐,纪柳柳点头直言,“宫主命妾身给大殿下捎几句话。”
牟刺木然的问道:“什么话?”
纪柳柳笑应,“静了几个时辰,也该想通了,张皇后还等着大殿下呢,回去准备准备吧。”说罢顿了顿,视线从牟刺滴水的棕发移到破碎的外袍上,复又接口道:“大殿下一向整洁艳丽,想是不会希望给公主瞧见如此模样。”
静默许久,慢慢平复心头一波又一波的揪痛,空洞的笑了起来,并不理会纪柳柳拿什么眼光看他,只是仪态尽失的笑,边笑边呢喃着:“本宫懂了。”
纪柳柳慢慢收了脸上的媚态,目光清淡的看着牟刺,并不问他懂了什么,轻叹一声,淡淡道:“大殿下比之锦槐幸运多了,至少在大殿下心中,没了美人,还有江山,可在锦槐心中,她是唯一,她若没了,什么都没了。”
牟刺一愣,止住了笑,愕然的看着纪柳柳,她已经不再看他,转头看着身后的高墙大院,涩然的笑,自言自语似的,“锦槐很容易满足,他的要求那么简单,只是她可以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就好,可是面对他企盼的目光,我却无能为力,看着他那双眼,我竟有些怨愤,为什么要让他遇上十七公主,若是他没遇上她多好,老天很不公平,总是欺负可怜人。”
这些无处宣泄的心思,不曾想在这清冷的早晨,她竟说给了牟刺听,或许是他那双和锦槐一样落寞的眼勾出了她心底的怨愤,说罢摇头轻叹,雪歌让她传达的话她已经带到,牟刺是个自律性极高的人,他知道什么是他该做的,什么是他做不得的,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也就没必要等着看牟刺的选择,转身快步离开,虽不到敞门的时间,可这里毕竟是将军府,耽搁的久了,总会滋生不必要的麻烦,牟刺也该明白的。
牟刺望着纪柳柳纤细的背影匆匆离去,仰头看了看天,随后涩然的笑,喃喃道:“当真是老天不公么?”
即便分明自己按部就班的循着别人给他定下的轨迹行进,却还是乖乖的顺从了,只因他清楚,即便他再怎么绕,也绕不出那人的手心,今早的事情不就是个证明,他害怕被人发现行踪,躲过了自己的心月复,步行了十几里山路,终究还是这样的结果,真叫人挫败,摇头长叹,快速离开了。
先前满脑子兮若,倒是忘记了墨羽的暗卫多半都在京中,纪柳柳敢明着与他见面,应该是支开了暗卫,可纪柳柳走了之后,他可不敢赌那些暗卫不会随时出现,将他的举动转达给墨羽听。
牟刺走了一刻钟之后,墨府大门敞开,开始新的一天忙碌。
落芳居外,莫桑依旧满脸焦急的守着,瞧着春儿进进出出,莫桑把一张本就不白的脸生生的憋成了紫红色,每次看见春儿出现在前方的小径上,他就鼓起勇气上前,可一旦春儿当真走近了,他又开始左顾右盼,最后还是春儿瞧着他那张瞬息万变的脸觉得好笑,才主动靠了过来,憋着笑,冷冷的招呼道:“呦这不是莫副将么,这一大早的守在咱们公主的院子外头,可是有什么差遣?”
莫桑先前对兮若主仆很是不屑,每次见了春儿也是斜着眼睛看她,如今被她调侃了,自觉面子上很挂不住,脸色从先前的紫红渐渐转为青绿,磨着牙冷冷道:“你去通报一声,有要务急待将军处置。”
春儿眨了眨眼,随后向后一跳,伸手拍着胸口,佯装紧张道:“莫副将莫要难为小婢,将军大人还未起呢,小婢若不识好歹的去打扰了将军大人的清梦,怕是这条小命就没了,莫副将身份不同,还是您自己进去通报吧”
莫桑恨恨的瞪了春儿一眼,暗道:你这丫头莫要栽倒我手中,不然有你好看。
春儿不甘示弱的抬高下巴回瞪着,眼神饱含挑衅,本姑娘不怕你,放马过来。
两人用眼神厮杀个不可开交,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含着不满的冷斥:“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