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在意前尘旧事,不禁摇头失笑,是他想得多了,她那性子,将随遇而安诠释的甚好。
这些年,他未给自己匀出片刻闲时,已知终时,索性将睡眠一并挤开了,墨羽的、西番的、北辰宫的、张氏家族的、公主府的事务全摊在他面前,喘口气的机会都难得,睡眠更不必奢求,好在他本就体质异人,凤华雄又歪打正着,以毒养着他,让他远离人间烟火,本该是凡胎,倒也给养成了妖孽的体肤,不想睡便不睡,醒着的机会一天比一天少,待到他大劫后,便要一直睡着了,又何必贪这一时静谧。
担了这么多责任,一时全卸下了,自是百无聊赖,忙着时,每半个月一次的毒血逆流攻心,他受着也不觉得多难捱,可一旦闲着了,却发觉那折磨叫他真真体会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本就身心郁结,却又要分神应对了她的迷思,若换个人,许直接将她毒傻了,一劳永逸,不过那样的念头之于他也不过转瞬,不用担着**烦,如今背着小麻烦也不错,至少往后的日子里,不会让他太过无所事事。
他说这样也好,只是觉得她清醒着也不错,可对于兮若来说,却理解成了同意她让他去茶楼说书的主意,顿时眉飞色舞,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流转着熠熠的光辉,随即规划出了什么样的茶楼可以有钱赚,还分析了有银子的财主们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继而还说了他生得不好看,估计是勾引不了官夫人,那么就另辟蹊径,例如在他不算高挺的鼻梁和眼睛四周涂上些颜色,使他看上去别有一番滋味等等……
原辰先前一直静默不语的听着,可越听越是觉得如果放纵了她的天马行空,她讲到最后,结果极有可能是直接将他卖到勾栏院去,他斜睨了她一眼,声音淡然道:“你这么有兴致,是惦着银子,还是惦着那里的稀奇?”
听他问话,兮若嘻嘻干笑两声,转过身子不看他,小声嘟囔了句:“被发现了,真扫兴”
她的声音极轻,却逃不过他的耳朵,听她抱怨,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浮出一抹笑痕,他知她在首阳山上时,除了跟着平盛长公主凤莞做早课晚课外,绝大部分时间全耗在看书上了,她看得书很杂,不过尤其喜欢的便是《九州异怪集》这样的小册子,还有各式游记,不知为何,他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消息时,竟觉得她和他是有些相似的,他们的身被禁锢在俗世中,可他们同样都有过畅游天下的幻想,如果他不是轩辕尘羽,或许他会成为一个侠客,穷毕生之力行遍天下,待到残年,编纂一本包揽天下万物的游记,可惜,幻想总需有现实为依据,他的现实撑不起他的幻想。
途经一处山清水秀的草场,原辰歇了车,兮若这才得以看个完全先前被她误认作房间的辎车构造。
车厢板全是檀香木拼造的,兮若知道凤仙桐有一辆据说是全南国最大的辎车,可眼前他们乘着的这辆,竟比凤仙桐那辆还长出半个车身来,她歇息的地方是车厢最前头,身下睡着的床,掀了被褥茵席,撤掉床板,便是几个木箱,木箱里装着他们的换洗衣物和日常必需品,原辰以一帘厚实的幔帐将卧床单独隔开了。
车内有雕花的小几,小几旁靠着四个绣墩,车厢板很厚,且造有夹层,夹层里摆着了很多典籍,因这车的宽敞,窗户开的也比寻常的大了许多,遮了帘子,像寻常辎车一样是后面开门。
这些摆件都很常见,自是勾不住兮若的视线,让她生出兴趣的是一个柳编笸箩,她第一次瞧见那个笸箩的时候,它在车门边,第二次看见它的时候,又是在雕花小几下,这一次竟在床边了,虽然对原辰没一点印象,兮若却莫名的觉得他万不可能没事就搬弄这个笸箩玩。
兮若蹲在这略比竹篮大一些的笸箩前,看着里面铺着个类似蒲团的垫子,她隐约想到了这个笸箩是做什么用的,不待起身,那色彩斑斓的小花突然从车门外扒着肉呼呼的小瓜子爬了进来,发现兮若正研究着那个笸箩,小花直起上半身偏着小脑袋看了半晌,最后俯子,煞有介事的东张西望,引得兮若的视线随着它张望,小花却窜到兮若身前,抬高前爪扒着笸箩的外沿,将笸箩推到靠窗的雕花小几下面去了。
看着小花的动作,兮若笑出了声来,脆生生道:“你这小东西,身子生的小,心眼果真也不大。”
小花眨巴眨巴了它的圆眼睛,似乎终于弄懂了兮若话里的意思,突然扭脸不再看她,下巴还略略挑高了一些,很是骄傲的钻进笸箩,将身子蜷作一团,用那绒绒的尾巴遮了眼睛,打起盹来。
看着小花一气呵成的动作,兮若有些哭笑不得,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叮咚脆响,瞬时撩拨起她心底一处静谧,好像记忆深处有过这样的声响,和着一个柔柔的女声,萦在她脑子里,“若儿,母妃一直都在,你听——以后听见了这声音,就是母妃在给你唱歌……”
她循着那声音追思,脑子却开始疼痛起来,她不想自寻烦恼,索性放弃了深究,站起身子向车门外走去。
却没想到她才起身,小花突然将尾巴从脸上挪开,蹲坐起身子看向已经迈出车门的兮若,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笸箩,迟疑了片刻,决定放弃打盹,跳出笸箩追着兮若跑了出来。
车门口摆着乌木踏脚,兮若下车之后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辎车这么稳,时下为求快捷,多半都用马拉车,而原辰却是用三头比寻常犁地的耕牛大上很多的纯黑色牤牛牵着辎车,此时三头牤牛正散开吃草,而原辰踏着块高矮正好的方石,给篷檐挂上铃铛。
他那张脸是平淡无奇的,身子也不见多么壮硕,他对她来说还十分陌生,可看见这一幕,却让兮若凭空生出了一种踏实幸福的感觉,阳光落在他的白麻长衫上,折出融融暖意,在这盛夏的午后,叫人莫名沉醉。
原辰挂好了铃铛,偏过头来,露出一抹习惯性的浅笑,目光透出一丝玩味将兮若锁着。
须臾便让她觉得脸上热辣了起来,如无其事的转开视线看向他刚挂上的檐铃,撇嘴道:“依着你的说法,我们可是在私奔呢,又不是皇帝出巡,还要悬了銮铃张扬,这样大张旗鼓的,莫不是打算昭告天下,你不但做下了离经叛道的勾当,还胆大妄为的将心思动到天子头上去了?”
他将心思动到天子头上已有十几年,自然,那些如今也不再是他需担着的,二十年的非人折磨、殚精竭虑,他为墨羽铺垫好了一切,余下的只要不月兑离他预先设好的轨迹,对于墨羽来说,不会多难了,他也没必要再摆上多少心思,脸上的笑容不曾改变,就那般淡然超月兑的立在方石上,声音徐缓道:“这些与銮驾上的金铃是不同的,不过只是普通檐铃罢了,前些日子你睡着的时候,总不踏实,虽檀香也有平心凝神的作用,不过对你来说,听这铃声,更容易镇定下来。”
从前的平盛长公主,现在的静修师太,一直知晓兮若这桩心思,最初亲见了自己母妃身故的画面后,她白天不敢哭,就在夜里蜷曲着身子躲在被子下面哭,哭得倦了,些微瞌睡,也会惊醒,醒来后会哭喊着要母妃,那年她只有七岁,即便表现的再坚强,却也只是个懵懂的孩子罢了,平盛长公主面上对她冷酷,可夜里听她的呜咽,终是不忍,便在她屋外房檐上悬了檐铃,之后夜里,兮若果真渐渐安稳了。
北辰宫的探子将兮若的生活习性呈上他案头后,他那个时候并不十分在意,后来有了这样的计划后,才想起要去翻看,可翻出密封的卷宗后才发现异样,二次处理封口的手法极好,寻常人定然分辨不出,可他却一目了然,不过那人也只是翻开过关于兮若的卷宗,他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他将计划完全定好之后,那夜整理自己随身携带的锦盒时,愕然发现里面多出了两串样式不同的檐铃,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翻看过兮若卷宗的不止一人,那晚上他攥着两串檐铃坐到天亮,知他计划的人寥寥可数,不能猜出这檐铃都是谁放在他盒子里的,不由沉思:如果墨羽像牟刺和凤九那样理智,他会不会一定要拆散他们,晨曦洒入他窗口的那瞬,他得到了令自己愕然的答案,那答案竟是、竟是如果墨羽也能像牟刺和凤九那么理智的处理和兮若的关系,他还是会拆散他们,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一定要拆散他们呢?
之后他有了莫名的举动,牟刺和凤九每人给兮若备下一串檐铃,在那日到来前,他竟有些赌气似地搜来了一箱子檐铃,然后带着这箱子檐铃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