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梦魇所困已有些年头,他先前便知晓,这些日子左右不离,见识更是深刻,却始终未想过要将收在箱子里的檐铃拿出来。
然今日,他放她醒来,捞着闲时,他竟翻出了串檐铃,这是他之前亲手选的,铃身四周浮雕着桃花瓣,铃内撞珠下悬了两股红色丝线,线端结着五彩琉璃珠,风拂过,铃响珠和,悦耳怡人。
他将檐铃悬在了兮若床头的位置,那么许多的铃,他也只悬了这一串,至于凤九和牟刺的心意,呃,他一直都不是很宽宏大量的人,那两串他给压箱底了,其实也不能这样诋毁了自己,他都没将它们丢掉不是么?
她的脚步声极轻,他却留了心,看着亲手挂上的檐铃轻柔的舞,听着她在他身侧驻了脚,他偏过头来,对她展颜而笑,回了她那样的话,便是他自己都辨不出那是真心还是假意,待到说过之后,才不停的同自己说:尘羽,你这样做、这样说,不过是想哄了她对你死心塌地罢了这是一种手段,不必再步步为营操控南国权势走向,那就挖空心思摆布了身边这个女子的心意好了,这桩事,也蛮有趣的
正对着他的那张脸,委实不好看,且难以端倪喜怒,可他却知道她隐在假面之后的表情在听了他那番话之后,变得不自然了起来,他想,若是她此刻没有遮挡,她那白皙的脸定然已飞上了嫣红,他为这个料想而心情愉悦,不曾想她立在那里静默了许久之后,竟闷声闷气的出了声,“你既知道我不踏实,为何不早些挂了檐铃,还选了檀香让我闻,檀香这东西,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确如你所言,是可能安抚焦灼的,佛家子弟更喜欢闻了这个味道静心冥想,但你须记得,我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时常闻着这样的味道,你是打算让我的娃儿被熏死,如他命大,活下来了,你打算让他受了熏陶,好去当那有名的耍猴和尚么?”
原辰有些愣怔,好在他向来反应够快,视线飘向她平坦的小月复,月兑口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你肚子里怀得是我家的种,我自然心中有数,岂会害他?”
他觉得他回答的很明白,却不想她又换了态度,指着他愤愤道:“你这个人、你这个人说这样的话,大白天的,真是太色了,我不跟你说了。”
兮若说罢,拎了裙摆转身跑开,原辰依旧立在石头上,风吹过,卷起他整洁的衣摆,有些凉意,这个局面,好像和他的预想有些出入,他锁了眉头呢喃道:“我这个人——哪里太色了?”
尾随着兮若跑过来的小花,看着兮若走了,原本打算跟上去的,可听见原辰的自言自语后,顿时止住了追过去的动作,圆滚滚的眼睛眨了眨,随即往地上一趴,肉呼呼的身子一翻,将肚皮朝上,一双稍嫌肥短的前腿捧起一条后腿,身子微弓成虾子样,做出剔牙的动作来。
立在方石上的原辰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小花;漫不经心的跳下方石,伸手轻掸一丝不乱的衣袖;漫不经心道:“稍后上路,夜里还能宿在前头段家村,正好去见个熟人。”
小花停下剔牙的动作,前爪松开后腿,肚皮依旧朝向,似在等待下文。
原辰顿了顿,复又开口道:“我记得凤华雄的宠侍高兴当年就是他操的刀,因其手法纯熟,人送绰号段一刀,不过前几年告老还乡了,近来有传闻说,他在家中闷得慌,便司些给猪羊牛马之类的禽畜去势的营生,也不知老眼昏花后,手法可比得当年娴熟?”
小花一骨碌爬了起来,撒丫子就跑,跑出去老远之后,才扭身回头,目光幽怨的看了原辰一眼,最后钻进辎车,本本分分蜷曲着身子窝在柳编笸箩里,用尾巴遮住红眼睛,不敢再出去了。
兮若那个时候已经回到车里,隐约听见了些原辰的话,随后看着小花仓皇失措的表情,垂了头偷偷的笑。
她醒来的那天,据原辰说是七月初五,日子很是恬淡,他们一路向南,本就是牛拉车,时不时还要停停歇歇的,走得并不快。
这一日一早醒来,她看着摆在床头的草编蚱蜢,一天编一只,如今已经攒了十五只,心中萦了说不出的感觉,回想这半个月她和原辰之间的相处,虽不像真正的夫妻,却也有叫人无法忘怀的欣喜。
她的床很大,明明够睡下两个人,不过原辰从不与她同床,其实她从未看见过他入睡,先前她曾猜想大概是她睡了后,他才就寝,后来她在床沿偷偷放了两根头发,翌日醒来,却发现那两根头发本分的待在昨晚的位置,她才确信,他果真不曾与她同榻。
她最初醒来时,他说她的胃空了许久,不适宜立刻吃硬的东西,所以一日三餐全是流食,他给她一连吃了三天白米粥,吃得她十分抱怨,他才讷讷的回了句:“能吃上这个,你怎么还不满足?”
她疑道:“我为什么要满足?”
他回:“因为这是我亲手煮的。”
她一愣,他们一路上并不在有人烟的地方停留,她有热粥吃,肯定是他煮的啊,她醒来便是如此了,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他分内的事,不过瞧着他的表现,似乎和她的想法颇有出入,兮若眯起眼睛,斜睨着原辰道:“你莫不是忘记了我是个有娃儿的人,你一直给我吃白粥,是打算将我的娃儿养成弱不禁风的形容么?”
他愣了愣,她又向他靠近一步,充满怀疑的视线盯着他,撇嘴道:“其实,你是只会煮白米粥吧,说出来,我不嘲笑你。”
这次他终于有了反应,豁然起身,对着她冷声道:“女人,记住,洗衣服、做饭、养孩子、伺候夫君,这是身为妻子该尽的本分,我没必要伺候你,你既不喜欢吃,下顿自己煮。”
说罢拂袖离去,他那个时候对她吃些什么,确实并未上心,他伺候她,有些不情愿,可她身子委实虚弱,不易操劳,原辰只好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伺候的是自己的接任人,不是凤兮若那个女人
这回被她嘲笑了,他有些动怒,他这人之前遇上再难缠的事情也不轻易动怒——他只发火,惹他发火的人全没好下场,轻者,他会直接动手掏出他们的心脏;重的,他会叫他们全家以死谢罪。
原辰从未想过,先前淡然自若的自己,如何会变得易喜易怒。
这个凤兮若当真蹬鼻子上脸,倚着自己怀了他轩辕家的血脉,越来越嚣张了,怨气叠怨气,他告诉自己:尘羽,再忍几个月,等着她将孩子生出来,就宰了她,看她得意
兮若没见过别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不过她就是喜欢欺负原辰,他往东,她总不自觉的想要往西,就像悬檐铃的那次,她就是不想看他得意,兮若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跟他有仇一样。
其实她多少也看得出,他对她并不是很在意,甚至很是疏离,对于最初醒来时,他那番信口胡诌的说辞,她也从未放在心上,她有时候会好奇自己和原辰到底是什么关系,可每次想到这上头来,就觉得莫名心惊,然后她就不愿再去想,似乎隐隐明白,如果想起那些事,对她来说,不会快乐,如今这样与原辰在一起,其实很舒服,她不知他是谁,他那张脸对于她来说也是陌生的,只知他在意的她肚子里的孩子多于在意她,虽这点让她有些失落,不过,他们天天腻在一起,她又攥着他在意的东西,总有机会叫他投降吧虽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她了然,她很在意他,不管记不记得先前的事,她都在意他。
虽然他看上去很愤怒,一副打算放任她自生自灭似的表情,可结果是,她又赢了一回,当天晚上,捧着香喷喷的鱼沫粥,兮若沾沾自喜的呢喃:“事实证明,幸福是需要靠自己争取的,无需理会过程多么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他听了之后,冷冷的瞪了她一眼,复又起身离去。
她对着他的背影喊:“你都没吃,真的很好吃,你不吃点么?”
他终未回头看得意洋洋的她一眼,自那之后,不管是粥还是饭,到她面前的,顿顿都是不重样的,途中经过一处小县城,他又去买了几个新灶具,回来看她笑得招摇,他冷淡道:“我这般尽心,你敢将我家子嗣养得不壮,我就把你剁成肉酱,熬成粥给他补身子。”
她眉目弯弯,很自信的说:“你不会舍得的。”
他冷声坚持道:“你莫要太过自信,现在除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外,我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这个回答,还真叫人受伤,兮若撇了撇嘴,“你这个人难道不知道小孩子是需要吃女乃的么,我没了,你打算饿死他么?”
他眨了眨眼,其实他母后没给他吃过一口母女乃,他也长大了,不过他还是冷淡的回了她的话:“那就等他不用吃女乃了,再把你剁了给他补身子。”
先前趴在兮若不远处打盹的小花听了原辰的话,伸出爪子捂住眼,软塌塌的贴着车厢板,悄悄的、慢慢的倒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