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嫁人了。
这和我原来想的有些不同。
原来我想,应是别人来嫁给我,而不是我去嫁给别人。
我是公主,我以为我总可以得到些寻常女子得不到的福利的。我每一次都这么以为,只是,我每一次都以为错了。
宫里老人们说,皇室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不曾有公主“出嫁”了。我只有十八岁,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胡乱给我添了一百四十二年,但我是真真亲眼看到的,我前面五个皇兄,他们从来没有谁用了“嫁”。
我也觉得“嫁”这个字眼,着实是太没有气势了,可是如此没有气势的字眼,堪堪就落到了我身上。
我很生气,发了一顿脾气,将门摔得砰砰直响,甚有气势。可心里却在打鼓,忐忑得紧,就怕阿娘冲进来使劲揪我耳朵,将我揪得嗷嗷直叫。
我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手握成了小拳头搁在桌面,仆侍们都被我这阵势吓到了。可其实那姿势只是因为我也被吓到了,我被我自己吓到了,所以我很紧张。
不过好在阿娘这次可能真觉得对不住我,没有随后就冲进来将我教训一番。
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是九黎国的小公主,他们都说,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只是,他们都没有说对。不,准确地说,他们只说对了一部分。
我的确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却极为失策地少集了一人,而偏偏,这堪堪一人就足以抵挡那万千人。
这人,就是我阿娘。
我阿娘是九黎国的皇后。
阿因总是会从宫娥仆侍口中听得些谣传,便兴致勃勃地回来说与我听。宫中的人说,天降福荫于我九黎,是以我朝子孙繁盛,皇子们一生一个准儿,古来皆是。就譬如我,三代皇帝统共一百五十多年下来,才得我一个公主。
于是,按照宫人们的说法,九黎王朝的皇上,我的阿爹将我宠上了天。
每每听到这种话,我总是要默默在心中叹口气的。
我阿爹宠我有什么用呢?这后宫,又不是他当家。
“皇后娘娘。”
乌泱泱一屋子跪地声,当家的来了。
我在心中惊天动地纠结了一下,仍是强撑了最后一丁点勇气,把持住了,没向我阿娘行礼。
其实,差点就跪下去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就在她那一身大红裙裾硬生生闯入我视野的时候。
“之之。”
我阿娘是艳压群芳的美人,她的脸,她的肌肤,她的骨骼,她的嗓音,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是上天精雕细琢而成的收藏品,不像我……撑死了也就只是个工艺品。
我的意思是,我阿娘在不生气的时候,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只是很可惜,她每每见到我,总是很容易生气。
我不知,这到底是我的悲哀,还是她的无奈。
不过现下,她还是比较平静的。
她问我,“可是对未来的相公有什么不满?我儿尽管同为娘的说,为娘立刻让你阿爹下旨,命他改过!”
我阿娘很少这么好说话的。
我心中一喜,面上却故作平静回了道,“其实也不是不满,只是我想像哥哥们一般穿上大红蟒袍,将美人娶进门。”
风云蓦然变色。
我一时不察,没能正确把握住形势,一句话就将我阿娘惹怒得彻底。
顺便牵累了我六哥。
当我六哥以令我叹为观止的速度赶到我的栖梧宫时,眼睛都不眨一下,见了我阿娘就“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一声“母后”唤得既毕恭毕敬,又小心谨慎,又不卑不亢,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浑然天成。
让我不禁就想到了那句俗话:无他,唯手熟尔。
具体到我六哥这里,简而言之,就是熟能生巧了。
这许多年里,他被我牵累得,早已是见叶落便知天下秋了。
“上官景,你同我说说,你最近带着你妹妹都在做些什么?”我阿娘的声音听上去,旁人会觉得甚是心旷神怡。
旁人的意思是,不包括我和我六哥。
我六哥听了,甚为庄重地皱了皱眉,以示他在认真思考。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是极为佩服我六哥的,须知他此刻是跪在地上的,为了显示对阿娘的恭敬,头也略略低垂。可是他却能极为精妙地把握住低头的角度,既让自己看起来毕恭毕敬孝顺有加,又能让坐着的阿娘刚好能看到他微微锁着的眉头。
这是一个技术活,若要归根结底,大抵也是我将它锤炼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
“回母后,最近一个月,儿臣带着之之上了书房,督促她温习了一遍《女诫》,闲暇时候也同她作些诗作;上个月,之之在学习《女儿经》和《烈女传》;再上个月的时候,之之没有去书房,在寝宫里绣了幅牡丹和百鸟朝王,分别赠与了母后您和阿爹。”
上官景说得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有进有退,就单凭他此时的表现,我也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好。
虽然,他说的那些东西,离我着实是有些遥远的。
我站在阿娘身后,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嗯。”阿娘沉吟。
我和六哥立刻竖起耳朵来分辨那语气,分辨的结果是,我和六哥偷偷相视一笑。
我娘站起身来,“起来吧。”
六哥心满意足地起身,他一站起来,立刻就高出了我和阿娘许多。
我阿娘看着他,甚为满意道,“嗯,听你说这些,为娘也就放心了,你就只这么一个妹妹,定要好生教管。”
“是。”
我和六哥渐渐放松下来。
我阿娘便准备离开,临去时,又嘱咐了六哥,“现下,为娘交予你一事。你妹妹要嫁人了,可她不知道在哪里受了些个幺蛾子的影响,异想天开地不想嫁,偏想娶。上官景,你要好好教导你妹妹,不能失了皇家体面。”
阿娘说到这里,略一思索,又转了话锋,“若她实在是想娶……也成。但总归我皇家是有一人要嫁的,那时,就你嫁吧。”
阿娘说完,留下风中凌乱的六哥,仪态万方地走了。
我看我六哥久久僵立在原地,目视着阿娘离去的方向,整个人竟像失了魂儿,心下一惊,颤巍巍将手递到他鼻息处。
没气儿了。
我一声尖叫,踮起脚猛掐他人中。
我一直以为,我阿娘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单看这么多年来,她单单一人就抵挡住了宠爱我的千万人,便能窥探一二了。
但令我感到惊悚的是,她这厉害,与日俱增了。
原来,我不记得她能厉害到这般境界,一句话就将我和六哥的关系挑拨了个干净的。
须知,当年连我将传国玉玺玩丢了,六哥都能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替我扛着。
那时我和六哥玩捉迷藏,我躲到阿爹的御书房里,看着那玉玺长得好,就揣自个儿怀里要带回寝宫,哪知一路上玩乐,天黑回到寝宫时,玉玺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急得阿爹阿娘拍桌子跳脚。
我不敢承认。
六哥帮我认了。
然后,六哥被打得三个月没下来床。
虽然后来在御花园里的玫瑰花丛中找着了,但那时却是打也打了。
自此,我一度以为,山无棱,天地合,我与六哥不会绝。
哪里知道,不就是阿娘一句话要他嫁个人吗,他就对我倒戈相向了。
他,他,他,他竟然真把《女诫》《女儿经》《烈女传》搬来给我看!
有他这样当哥的吗?
和六哥磨了一整个下午,在“嫁娶”问题上,他终是不肯稍稍退让半步。
这让我很是为难。
为难的结果是,我认为,六哥靠不住了。
于是,一连几天,我对六哥都是爱理不理。
六哥的承受能力却是早已被我锤炼了出来。
我不理他,他就在一旁为我读书,读得是浑然忘我,不知今夕是何夕。
过去,若是惹了我,他也常常这般对我献殷勤。只是过去,他为我读的是民间的话本子,这会儿……女诫!
我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上官景,带我去看美人!”
上官景从《女诫》里恍恍惚惚抬头,想是书中的精髓将他熏陶得有些晕晕乎乎,他愣了半晌,没明白我什么意思。
待明白过来,以为我终是想明白了,不与他争皇宫里这唯一一个仅剩的可“娶”名额,一时间,脸上兴奋莫名。
对着我,猛点头。
我很久不曾看他这么兴奋过了。
我想,果然,“嫁人”是极不讨喜的。
这我明白,我当真明白。
我和六哥躲在御书房门口,悄悄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外面的阳光这时正好,照得龙椅上,我们的父皇一身金光灿灿。
我很自豪。
这么一个指点江山的人物,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号令天下。即是此刻,只几个臣子议事,亦是不苟言笑,威仪昭然。可是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物会对我笑,会做尽好笑的事哄我开心。
六哥悄声在我耳边说,现在恰好出列的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就是墨夷。
我见过墨夷的,在阿爹给我看的画像上。
我看到了,直管他叫“美人”。
我纠结了许久,纠结他和阿娘到底谁比较美,苦苦思虑了半日,未果,我很苦恼,最后还是六哥一语惊醒梦中人。
六哥说,“笨蛋!当然是我们的母后更美了,不然,为甚母后进了父皇的后宫,你那美人没进?”
我恍然大悟。
当即表示,“没有关系,父皇不娶,我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