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兴致勃勃地去同我阿爹说,我看上那个叫墨夷的美人了。
阿爹听了,眼睛当即就雪亮雪亮了起来,狠狠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欢喜得直嚷嚷,“真是父女连心,父女连心!为父也觉得墨夷甚好,甚好。”
我当真觉得阿爹是我的知己,尤其阿爹当时连着用了两个重复以表示他同我一般强大的兴奋,我便完全放下了心来,只等着将美人娶进门。
哪里知道,被知己搞砸了。
我躲在御书房门口,觉得很惆怅。
六哥在我耳边告诉我,他觉得墨夷很好,长得好,身段也好,为人也比较矜持,身上香喷喷的,可以一同睡觉。
我边听边点头。
我原就知道墨夷长得好,身段好。但如今听了六哥说他为人矜持,身上香喷喷,我总算完完全全放下了心来。
我年幼的时候,书房师父教“矜持”,我问六哥那是什么,六哥搔耳挠腮半天,告诉我矜持就是脾气好,会疼人,不动不动就生气。
我当时就融会贯通了一下,点头附和,“我们阿娘就是太不矜持了!”
后来,每每阿娘教训我,我都在心中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娶个“矜持”的美人回家!
其实,我近来也偷偷在心中想过许多次,只要他够“矜持”,不那么美也没有关系。
我偷偷想的原因是,我如果将我的想法告诉我六哥,六哥会骂我没出息。
“上官玉之,你能不能出息点!你是我们所有人捧在掌心里的公主,你想要最好的,就有最好的,你那委委屈屈的模样从哪儿学的,赶紧给我塞回哪儿去!”
那时候,六哥很严肃,我想,可能在皇家,“没出息”是个很要不得的道德缺陷。
所以后来,为了显示我很“有出息”,我还特地加了一条,要全身香喷喷的,这样同我睡觉我才会觉得舒服。
六哥那时听了,看着我,一脸的赞赏,甚为满意。
我想,六哥是当真疼我的。他总是惦记着我喜欢什么。
阿爹的事不多时就议完了,几位大臣散开。
我一惊,立刻躲到了六哥身后。
我虽然不学无术,礼仪还是知一些的,我是公主,不能随随便便就出现在大臣面前。
好在六哥身躯比较高大,将我挡得比较全。
“墨大人,请留步。”六哥却出声唤住了将要离去的墨夷。
那一日,我不记得具体的日子,只记得御花园里,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御书房外是没有桃花的,可那日,我从六哥身后悄悄伸出脑袋,正对上翩然回首的墨夷,天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流光潋滟。那一刹那,我只觉桃花也不过尔尔。
墨夷的美,美得惊世骇俗,却又有种神气。那种神气,是阿娘没有的,阿爹有,众多哥哥里,亦只有太子哥哥才有。
我突地,再不想唤他“美人”。
我想,美人其实是个极世俗的称呼,离我们很近。
可我觉得,墨夷离我很远。
他沉黑的眸越过六哥高大的身躯,对上藏在六哥身后只露出了个脑袋的我,唇角微微一挑。
刹那间,芳华揽尽。
“六皇子,七公主。”
他对着我和六哥行礼,他的声音偏低偏醇,像陈年酒酿。
我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六哥微微回头,瞥过我一眼,才又看向墨夷,端出了几分皇子的气质。
“墨大人,本王有事相托。”
墨夷的眼略略瞟过我,看向六哥,微微一笑,“六皇子请讲。”
“七公主甚喜桃花,常听得宫中宫娥谈论,三月中,京郊桃林大片大片的桃花,开得繁荣惊艳,却一直没有机会亲见。本王知墨大人丹青甚好,所以特地托大人为皇妹绘一幅,聊以寄怀。不知大人是否得闲?”
墨夷听了,微微眯了狭长的眸,偏头看我,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七公主当真爱桃花?”
我觉得今日,我确实是有些奇怪了。
明明,同阿爹阿娘看着画上的墨夷时,迫不及待想要娶回栖梧宫。不想,待今日近了与他说话,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对他是极为不喜的。尤其是他看我的眼神,深深的,幽幽的,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其实我也没有必要看出他在想什么,我只是单纯地不喜,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眼中含着这么多的深意。
不过初见,便如此深远,总给人心机深重的感觉。
会累。
我想,这门婚事,怕是要黄了。
如此想来,倒也不避讳了,我道,“不喜。我六哥不过同大人玩笑,大人不必当真。”
我感觉六哥在猛扯我衣袖。
我如今是当真不喜桃花,没有说谎。
我六哥知道。
诚如六哥所说,桃花开得繁荣惊艳,只是我可能确实是有些奇怪的,我近来是尤其地不喜太过惊艳的东西了。
倒不是说不能欣赏。惊艳的东西,我远远看上一看,确实是觉得赏心悦目的。
但是要久与之相处,我却是万万办不到的。
一年前,我院子里也有几树桃花。那年花开得灿烂,我开窗就可以看到,一片片灼灼,惊艳了人的眼。
然那几日,我却是尤其地烦躁不安。
发脾气,流眼泪,砸东西。
阿因吓得赶紧去找阿爹。
我阿娘却也巴巴地跟来了。
只是那几日她似乎也是极为不正常了,见我耍脾气,竟没有将我教训得嗷嗷叫,只紧紧抱着我,轻轻拍打我的背,在我耳边安抚,“之之,阿娘的宝贝,乖,不怕,阿娘和阿爹都在这里。”
在我的记忆里,阿娘这样的温柔着实是有些稀罕的。
阿爹一声令下,将我院子里的桃树拔了个干净。
后来,宫娥仆侍们暗地里都道,他们的公主人长大了,审美却越来越怪。
院子里原来那些惊艳的名贵的稀罕的,都不见了,倒全换上了些其貌不扬的。
阿因愤愤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倒没有生气,只是心中想,平凡一些的东西,我相处着,才会觉得心安。
然这一年多来,同我惊艳的阿爹、阿娘、哥哥一起,亦甚是心安。我便以为我那近来喜爱平凡的性子只适用于物,不使用于人了。以至于,我仍是想着要娶个惊艳的美人回家。
是以,我在阿爹给我的众多画像里,挑了个最美最惊艳的墨夷。
不过今日一见,倒真正是有些扫兴了。
原来,我果真还是喜欢平凡一些的,不论是物,还是人,我相处着,才会觉得心安。
而我那惊艳的爹娘和哥哥们……大抵因为他们是亲人吧。
我想,待我回去,我得同阿爹说一声,不要美人了。
阿爹肯定会问我,要什么呢?
嗯。
要什么呢?
我微微皱着眉,偏头仔细想着。
想得头都有些疼,隐隐竟又冒出了个“没出息”的想法。
找个我配得上的就好。
由于我明目张胆地拆台,我六哥有些尴尬,又见我突然怏怏的,便也不同墨夷周旋了,只向墨夷略一拱手道,“墨大人,玩笑,玩笑,您请回。”
墨夷却仍旧睁了好看的眸,璀璨流光拢在我身上。
我有些动怒。想原来戏本子里说的“登徒子”,便是墨夷这般了,没脸没皮的。
我骄纵转身,便走。
六哥急急跟上我,压低了声问我,“之之,你怎么了?作甚突然发这么大脾气?”
我被生生哽得滞住了脚步。
这也叫这么大脾气吗?!
我心中更憋屈!
戏文里若是有个像我这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人家那都是拿下面的人头当球踢,平日里没事便是拿着十大酷刑草菅人命,混得那叫个风生水起一统江湖。
而我呢,同样是公主,同样集万千宠爱,却因着我那“太不矜持”的阿娘,平日里说话大声了都要被教训,摔东西摔门那更是皮痒了在找收拾,现如今,我倒连转个身走个人都算“发这么大脾气”了!
这公主,没法当了!
我狠狠瞪了六哥一眼,
“哼!”
不理会他目瞪口呆,我径自大步往回走,将一脸怔愣的六哥甩在身后。
“七公主,请留步。”
我被叫住。那声音,初时听着似陈年酒酿,这时听着却恁地让人心烦。
但我终究还是有些公主的气质的,没有在天光白日里就驳了大臣的颜面,仍是耐了性子转身,颇为不耐地看向墨夷。
墨夷脸上的线条本就是极美的,这时更像是存了心一般,将唇角微微向上挑起了好看的弧度,对着我,笑道,“墨夷也不喜桃花,在墨夷眼中,桃花远不及七公主的万分之一。”
他轻飘飘一句话,惹得我心头顿时大怒,我被气得颤巍巍抬起手指,一指指向墨夷,“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天光白日里调戏本公主。”
墨夷脸上明显一怔,我六哥却到这时也仍是没有反应。
我忍无可忍,狠狠道,“上官景,你就这么让他调戏你唯一的妹妹吗?!”
六哥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反应过来却只是立刻往我脸上寻究,待见我紧紧皱了眉瞪他,他才朝着我赔笑。到我脸色稍缓,才又转了身对墨夷。
我这才放下心来。等着六哥替我教训他。
我六哥素来是极憎恶这等轻浮之人的。
因着我上官家子孙个个皮相甚好,就是我,比起爹娘哥哥们稍逊一筹,往日六哥带我出宫,亦会有路人往我身上看,每每这种时候,我六哥都会护着我,让阿延阿因将觊觎我之人赶走。
但总会遇着些胆量过人的,可以无视我六哥的脸色,挣扎上来同我说些恭维好听的话。这时,我六哥就会当真动怒,亲自将那些胆敢无视他的人教训一番。
原先,我其实是极爱那些个恭维话的。
好几次,我偷偷拉了六哥的衣袍角,让他别赶他们走,就让他们和我们一处吃吃茶,听听戏,同我说些好听的话,我心中甚觉欢喜。
六哥却正色同我说,“他们那是在调戏你。”
我问六哥,“调戏是什么?”
六哥那时模着我的头发,语重心长地同我说,“调戏就是他们同你说些阿谀奉承的好听话,将你迷得神魂颠倒对他巴心巴肝,最后却又将你狠狠伤害抛弃。”
我那时听得义愤填膺。
自此,多年以来,对胆敢调戏我之人,从来不假辞色。
我微微眯眸看墨夷,等着六哥教训他!
不想,六哥却又对了那墨夷拱手,语气还甚是平易近人,“墨大人,真是失礼了。本王这七妹,面皮薄,听不得人说些赞美的话,墨大人心意,本王替七妹受了。”
我被六哥今日的怪异失常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