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兰压住满心的疑问,朝库宫正低语几句,把梅妍唤到身前,轻叹一声伸手拭去她面上的水渍,便带着她离开了此地。
库宫正拍几下巴掌把惊羡发愣的新人们扯回神来,平静的道:“我想方才那位姑娘两天来的表现大家都有目共睹,无论进行何种训练,她都是你们当中的佼佼者”
“现在我想你们也明白了,原来她过去曾经就是宸妃娘娘身边的侍女,由此可见,人家也并非平白无故就能青云直上而是有着真功夫,曾经过训练的,方能把你们都视为艰难的训练做到优秀”
“与其现在羡慕人家的际遇,不如从此刻起,认真努力完成每一样训练而若能把各种训练都做好了,你们同样是有机会,调到娘娘的身边去做事是成是败,你们好自为之”
库宫正借机对新人们进行了一番激励教训,最后对留下来的乌云冷冷说了一句:“乌云司制,接下来的训练就交给你了希望你不会再让我不得不亲自出面替你做事”
乌云眼色一寒,低下头去行了半礼,却未发一言。
苏浅兰并没有再留意库宫正和乌云之间怎样,她能大概猜到乌云今后的日子想必不太好过,但奇怪的是,她对乌云没有丝毫的好感,她可以用她的才,却无法对她本人产生亲近信任的感觉。
回到关雎宫,连阿娜日都挤过来拉住了梅妍一迭声地问候,金顶白庙近三年的朝夕相处,一同学武,这份情谊可不算浅。
苏浅兰早也看出梅妍有易过容,又见她一身粗陋的下人装扮,按捺住内心的疑问,先让阿娜日带她去沐浴更衣,恢复本来容貌。
等梅妍换上了女真人的旗服清清爽爽重新站到苏浅兰面前,苏浅兰已经命人替她备好了吃食清茶。
“格格”梅妍的眼眶未语先红,比过去苍白瘦削了许多的面上满是感慨悲苦的神情。
“来,先吃点东西,喝杯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既然到了我这儿,就是我的人,万事有我替你解决”苏浅兰也很感慨,梅妍是汉人,也算计过她,可她还是喜欢这个机灵聪明的丫头,从未对阿娜日说过她坏话,因此阿娜日才能对她维持往日的情份。
梅妍却忽然对着苏浅兰跪了下去,声音里压抑着悲愤,低声道:“格格梅妍走投无路,只能求您了求您为李大哥,报仇”
苏浅兰霍然站了起来,神色大变:“你说什么?报仇?向谁报仇?你是说循方……循方他怎么样了?”
梅妍抬起头,凄然一笑:“好教格格得知,信王登基不到两个月,便将屠刀对准了奉圣娘娘和魏千岁,奉圣娘娘被赶出皇宫,魏千岁亦被严密监管起来,昔日的左膀右臂,撤职的撤职,入牢的入牢,杀头的杀头,一夕之间,滔天权势便烟消云散”
“李大哥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又是魏千岁义子,首当其冲,第一时间便成了崇祯皇帝下手的对象皇帝将格格失踪一事归罪于他一人,说他办事不力,派了高手将他半道拦住,先赐毒酒,后宣圣旨,要将他就地正法,李大哥拼死反抗,被逼下黄河,尸骨无存”
“这一切,奴婢亲眼目睹,亲耳所闻,绝无虚假欺瞒因奴婢不是主犯,侥幸逃得一命,流落关外,听闻昔日科尔沁格格已是大金国大妃,方才斗胆易容,趁格格选秀之机混进宫来,得见格格”
“格格梅妍此生已别无所求,愿替李大哥报此深仇,从此侍奉格格左右,终老不离”梅妍一口气说完,磕下头去不再起来。
苏浅兰久久地愣着,一时根本无法消化听到的消息,她在这汗宫中闲暇度日,怎知道大明朝廷已是血雨腥风,奉圣夫人客氏被驱赶出宫,李循方身死,魏忠贤虽然还活着,也已是风飘雨摇。
李循方……死了?苏浅兰摇着头,难以置信这会是事实,李循方的武功有多高,她不清楚,只觉得可用“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她一直受着他保护,从未想到过他也会失败,会死亡
“梅妍,你并没有亲眼看见循方断气”苏浅兰胸臆堵塞了半天,才执拗地挤出了一句话。
“格格李大哥摔下黄河之前,被赐饮下的毒酒,是剧毒鹤顶红”梅妍泪如雨下:“他是吐着血,在昔日锦衣卫同僚的逼迫下反抗不敌,才被迫退,失足摔下的黄河”
苏浅兰浑身发寒,微微颤抖起来,是怎样的怨毒,才会令崇祯皇帝这般对付一个往日里尚有说笑,忠于朝廷的高手名士?
想起李循方的好,想起李循方的默默守护,想起他的腼腆和严厉,亲切的微笑,想起那天离开大明,回首处,他那挺拔的身影,从容自信而又不舍的挥别,苏浅兰的泪也终于流了下来。
“为什么?”不知不觉嘴里只剩下这个问题,在重复的问。
梅妍嘴角扯起了一抹嘲讽的笑:“除去办事不力,丢失信王侧妃的罪名,还有另一个最重的罪名,据说是,有人举报,李大哥有谋反之意,说他是魏千岁和奉圣夫人背后要扶持起来的新皇帝”
皇帝苏浅兰仰头闭上双目,心里仿佛有根刺,狠狠扎了一下,弄得整颗心都绞痛起来。汉人就是这样汉人就是这样的为了一个皇位,多少父子反目、手足相残更何况李循方跟信王,连兄弟也不是
魏忠贤,是历史上的大奸臣、大反角,奉圣夫人更是被目为**妖魔,他们伏诛,据说是人人拍手称快,朝廷上下为之欣然。
可是亲身到了这时代,近距离地接触,苏浅兰才发现,许多事并不能用两分论来区别,人性太复杂,牵涉到利益,更加复杂,客氏是颇为跋扈的人,可她是真心疼爱天启皇帝,绝不会害皇帝,皇后要压制她,她难道就该忍气吞声接受?
魏忠贤或许专权,甚至有可能像别人举报的那样,有谋反之意,但他同时也是个忠于国的人,他觊觎皇位,不代表他卖国,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边将,诸如袁崇焕、满桂、毛文龙,个个都是令大金上下头疼的能人,若非仗着火器犀利,皇太极也拿不下宁锦一线。
李循方就更无辜了,他的性子极静,对世俗名利地位看得很淡,绝不会对皇位生出什么野心来,就因为皇帝猜疑,便送掉了性命。这位历史上中了反间计剐杀袁崇焕的崇祯皇帝,果然生性多疑
苏浅兰宛如石像一般呆呆坐着,直到脸上的泪痕都已被风吹干,才低头望住了跪着低泣的梅妍,声音有些空洞的问:“梅妍,你的意思是,你要向过去的信王,现在的崇祯皇帝报仇?”
“是”梅妍咬牙切齿只答了一个字,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恨意。
“梅妍,你是汉人,是他的子民”苏浅兰轻声提醒。
“格格,梅妍是汉人,却不是谁的子民”梅妍神情坚决而冷静:“天启皇帝只是喜好木匠活,国事有魏千岁操劳,至少不会祸乱百姓生活,崇祯皇帝却是好大喜功之人,他要除魏千岁,不过是为了独揽大权,魏千岁曾断言,一旦他能主事,天下百姓必受其害”
“国事,奴婢不懂,也不说了”梅妍自嘲一笑:“自从奴婢踏上大金的土地,倒是耳闻目睹许多明朝不曾有的好处,这偏居关外一隅的土地上,汉人们的生活竟是强于明朝治下之民”
“曾经奴婢也摇摆不定,但见到这般情形,奴婢却是有了决定,就算是梅妍大逆不道也罢,卖国也罢百姓求的是一位贤明的君主,太平无忧的生活,而梅妍,求的是大仇得报,对得起地下的人至于身后骂名,梅妍一个小小奴婢,管他作甚”
苏浅兰长长叹了口气,梅妍这是把个人的仇恨凌驾到了国家的上头,如果她的仇人不是皇帝,她或许不会叛国,可偏偏她就是要恨皇帝,在这皇帝与国家为一体的时代,她所能选择的,于是就只有忠于自己内心的感情,若连这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失去,她想必也就不用活了。
相比于梅妍,她反而算是幸运的一个,尽管她是汉人的灵魂,却没有一个汉人的身体和身份,她只需要顺着老天给她的道路去走,不用背负着卖国求荣之类的包袱。
“梅妍”苏浅兰的语气里不觉充满了理解和同情,走上前去,蹲身亲手扶起了梅妍,坦然望着她的眼睛,平静地承诺着:“我答应你循方的仇我们一定能报”
“明朝终有一天会灭亡,天下重归一统,不再强分蒙古人、女真人和汉人百姓会得到数百年的太平,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永远屹立在东方的,这条巨龙的血脉,是它的子民”
“格格”梅妍含泪凝望着她,凝望着这位传言中的天命之人,听着她仿佛预言般充满信心的承诺,面上绽开了信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