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夜的大雨,路上痕迹泥泞很重,曹操便追寻着在邙山看到的马蹄印往东追赶,发现在邙山脚下,马蹄印中间又出现了两条不重的车轮印,更加确定了华佗就是被这群人带走这一想法。
一直追到九里山深谷,才赶上了因为带着马车速度稍减的马队。
此刻已然是正午,勒马之时,马仰起脖子的长嘶让前面领头那人回过了头……
深谷之下,狭路相逢。
深黑色的眼眸还带着杀戮残留下来的戾气,盔甲和剑鞘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那双眼睛对准曹操的一瞬间,深重刻骨的恨意猛地袭来……
勒马,拨转马脖子,策马,缓缓停住。
他的手就按在剑鞘上……眼抬起,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森森的杀气激得曹操坐下的马匹都开始不安地躁动——
曹操不动声色一拨马缰,狠狠扯了一下,马的嘶叫打破了山谷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挑眉,扬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我猜的没错,果然是文良。”
徐荣似乎懒得与他多言,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一紧,拇指往上顶开了剑鞘……“住手!”曹操忽然大声开口,话却是对着他背后准备冲上来的夏侯惇说的:“文良恨我入骨,我自然当舍命相陪,你不能插手,若有好歹谁替孤传诛杀萧若的遗令?”
听到这句话,徐荣拔剑的手就是一顿,目光扫向他,终于开口,一字一句道:“今**们一个也休想活着逃出去。”
“错了,曹纯先回去了。”曹操微微笑了笑道:“我已嘱咐他,明日午时之前,若孤不归,就送萧若上路。”
停了停,满意地看着面洽这个人硬生生止住的动作和眼里涌现的愤怒和不甘,缓缓地,重重地,又加了四个字:“一尸两命。”
……
脑海里轰地一响,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剑。
徐荣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在他表情里找到一丝说谎的端倪,发现曹操坦然与他对视,目光凝定,渐渐动摇起来,只是一个动摇,心里便像炸开了一样,狂喜和担忧汹涌如海潮漫到胸间——
忙抬起头,迫切地再将视线投向他:“你方才说……”
“萧若落到孤的手里的时候,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曹操审视着他渐渐变化的目光和表情,看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里陡然炽烈的喜悦,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便迫不及待地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只是近来胎像不稳,这几日怕有滑胎之险,故而孤来请华佗。不想……”说到这里,禁不住冷笑了一下,笑里大有自嘲之意:“未曾想到要救你儿子的华佗,却被你亲手抢走。”
从听到滑胎之险这几个字的一瞬间,喜色就僵死在了他眼中。
最后一句话说完,曹操清晰地看到他拿着剑的手不可察觉地顿滞了一下……
心被巨大的担忧和悔恨揪起,徐荣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的青帷马车——
然而就在他回头的时候,只听谷间马蹄声再起,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穿着徐州军队的玄色铁甲,还来不及看清现在是否有外人在场,便下马跪倒在地急急地道:“报将军,贾先生说,董贵人情况不妙!今日天黑之前若大夫到不了,只怕龙裔保不住!”
……
听到这消息,徐荣脸色迅速变得难看至极。
龙裔两个字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贾诩在他前来找华佗之前说的话也随之瞬间响在了耳边……
“陛下病重,只有这个孩子拥有可以让一切诸侯臣服的血统,此乃重振汉室的唯一希望。我等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平安临世,否则痴傻之君不堪重任,曹贼若找到理由废帝,汉室便再也回天乏力。”
这句话似有似无,忽近忽远,却掷地有声地,清晰在脑海里回荡着。
手中的剑,似乎霎时间,变作了千钧重。
徐荣不答话,只冷冷地盯着传信来的人,眼里暗潮汹涌,瞬息万变,久久也不答话,直至那人额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
曹操观此情景,知他是陷入了两难,索性再出一语,将本就艰难的抉择轻描淡地说了出来——
“萧若在芒砀山,前日孤出来之时她已险象环生,那孩子不一定能熬过今天晚上,从这里到彭城要半天,刚好到芒砀山也是半天,徐文良,你是要自己儿子还是献帝的儿子,自己选。”
……
似乎是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刺到,徐荣不自禁锁眉阖上了眼睛……然后选择并没有随着眼前变作黑色而消失,反倒是越加清晰地,活生生血淋淋地摊开着——
一边是他发誓要效忠一辈子的汉室,也是让他在这个乱世里不至于失去自我的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
而另一边……是此生的挚爱。
进退都是绝路。
……
曹操不语,全军不语。
就连山谷间呼啸的风,都沉寂了下来……
就在徐荣要开口之时——
……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来……在沉寂得诡谲的山谷里十分清晰。
曹操斜眼看去……只见马车前青色的帷幔已经揭开,华佗正缓缓从里面走出来,花白的须发在山风里颤巍巍地抖着,目光却是安宁平静,直视着曹操:“司空实在是小人,董贵人分明在徐州,你却让我去芒砀山救旁人。”
徐荣眉间闪过不易察觉的微微怒意,看向华佗。
曹操却神色坦然,颔首道:“孤是说了谎,人命关天,还请先生见谅。”
华佗冷笑一声,又道:“司空的道歉,老朽当不起,不过看在司空要我去救的,是一位故人,我也不好袖手旁观。”
说着从徐荣身边走过,从药箱中翻出了一个瓶子,拿给了身边的士兵,叫他递给曹操。
“这是什么?”
曹操微微眯眼,打量着那瓶子。
“速速将此丸药送回去,给徐夫人服下,老朽三天之后,定赶到芒砀山。”说完,转过头去,目光深深,又有些复杂地望着徐荣:“这样……将军可以放心地让我先去救董贵人的龙胎了吗?”。
……
太阳渐渐地开始从山头滑落。
芒砀山缓缓阖在了夜幕里……
大帐中,侍女替又开始发起低烧的萧若擦起了汗,拉过被子的一瞬间,看到下面的一抹殷红,瞬间呆愣在了当场——
……
梦中,还是那片繁花似锦的杏花林,好像就在荥阳城外,又好像不在。
远远近近的,不知道是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铺天盖地都是花雨,纷纷扬扬洒在发间。
清晰而温柔的触觉,好像是很多年前,乱世开端,那个旖旎绮丽的春日……
又好像是一年之前,绣着大幅鸳鸯交颈图的床帐外,杏花娇羞,洞房花烛纠缠着,一路燃到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