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帐外,一帘之隔,尺寸之间。
火把腾起在空中……热烈地燃烧着,将他的脸轻镀上一层阴郁的暗黄色。
帘子高高掀起,侍女进进出出,捧着的白布和盆里都带着殷红的血迹斑斑。
血色遥遥刺来,曹操不由自主地眯眼,手指握成拳,咔嚓做响。
始终只停在了帐外十步开外的距离,未接近一步……
直到手心里的药丸被大力碎成粉末,丝丝撒落指间,他才闭了闭眼,回过身。
一转头……便看见身后一丈远处,郭嘉正看着他微微地笑:“明公不必太过担忧,孩子没了,暂时不废帝便是。”
曹操一言不发,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郭嘉嘴边的笑意在他走开的瞬间凝固住,眉心微微蹙着,面上出现从未有过的严肃神色……待得他已经走远,才试探着往前迈出步子,小心地走了几步,分开双脚,蹲在石头的缝隙里找着方才从他指间落出来的药粉,细细搜罗了也只有那么一小把,还夹杂着泥沙,却也顾不得别的,在侍女不注意的当头,闪身入了帐内。
……
灯下地图泛着苍黄色光,他的指节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身前的桌子,一半埋在黑暗里的眼睛却始终未曾定在地图上。
“司空……”
外面响起了细微的声音。
“什么事?”回答的话里夹杂着倦意和深深的不耐烦。
“娘娘……醒了。”
她醒了?
眼里豁然一亮,真要站起身来,动作却硬生生地停住了,沉默良久,才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怎样了?”
“娘娘午时胎像甚为凶险,还露了红……”那医者斟酌着词句,讪讪地道:“龙胎已经……”
曹操斜眼扫向烛台上微弱跳跃着的火光,目光瞬间深了几分。
缓缓阖上眼……静静答了一句:“知道了,退下吧。”
“可——”
那御医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据实以道:“娘娘现在……有些……神智不清,
不让我等靠近,司空要不要去看看?”
……
他终究还是去了。
只是在帘外迟疑的时间有些长……
望着沉闷地像铁一样将里面隔开的帘子,他慢慢地将眼里复杂的情绪一点点收拾干净,伸手去揭帘子的时候,眼里已经深入寒潭没有一丝动静。
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帘子被掀起的瞬间透了出来。
连着一起来的是听到动静以后刺向他的冰冷透顶的目光——
他抬起头,微微扬起嘴角,坦然而平静地看向坐在床上的萧若。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曾经澄澈灵动的眼睛此刻却像已经干涸的深潭,就这样深深地一眼看过来……就像是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的人弥留的一眼。
曹操心里无端端腾起一阵悔意,却很快被他自己弹压一空,回视着她满含着深切恨意的目光,缓缓走近。
萧若冷冷开口,话里带着一丝沙哑:“孩子没了,你满意了?”
曹操在她床前停下,一只手撑了上去。
萧若眼里闪过嫌恶的光,蹙眉伸手来挡,他顺势一接,握着回身缓缓坐了下来,一面淡淡地道:“这笔账你是否算错的地方?”
察觉到在他手心里拼命往外躲的手忽然顿住,他轻轻了握了一握,道:“孤尽力了,带走华佗的是徐荣。”
手心里的手猛地一颤——
不用回头也知道她的眼睛里该是怎样的光,该是怎么惊诧抗拒和怀疑……
他便没有转过头去对视她的视线,只听到她的微弱的声音带着些微努力压抑着却清晰可闻的颤抖:“不可能……”
他微微一笑:“董贵人和你一样落入了险境,保一个只能弃一个……”说着,回过头,看向她眼底深处已经泛出微微泪光的眼睛,说出了那个残忍的选择:“他选了真正的董贵人。”
看着她眼里的光开始打转,放在他手心的原本就冰凉的手更加快速地褪去温度,就这么愣愣地盯着他……曹操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夹杂着心痛的愤怒,微皱起眉头——
“你若不信,可去问全军上下,谁劫走的华佗,可拭目以待,四月之后,哪里要诞出龙裔!”
“不对。”再最后一句逼问压到近前的时候,萧若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出声反驳,待要说什么,却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找不出一句能反驳的有理有据的话。
只执拗地不甘地盯着他,再重复了一遍:“不对……”
“怎么不对?”曹操耐着性子反问。
萧若却不再答,只是不停地摇着头。
“休要再自欺欺人。”曹操冷声道:“你心里清楚地很,他若是弃了董贵人选你,他也不是徐文良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此刻像是已经被重重的碾子反复碾过的心里泛起了一丝难言的苦涩——
瞬间双手都好像没有了力气,全身都沉在了恍若溺了水一般的无力感里。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排在徐荣心里第一位的,始终是他的信念。
对的也好错的也罢,他早已决定了坚守一生……
知道了……却还是选择要去和他在一起的是自己。
那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
虽然如此想着……
咬着唇忍受着心底钝钝的痛的同时,从眼角开始,脸上渐渐地湿了一片。
她抬起撑在床边的另一只手,掩住了嘴,深深地垂下了头……
泪水迅速漫上了指间,再顺着脸颊顺着下巴,滴滴滑落……
曹操已是怔了——他从想过这个被自己在心里当成对手的女子有一天也会像一个寻常妇人一样哭成这样……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解。
原本在心里准备好的话,在看到她眼角接连不断滑过的泪珠时,便凝在了嘴边。
“萧若……”
最后唤出口的,还是她的名字:“是他负的你!你为何只知道哭……”停了一停,不禁有些口不择言:“你这样哪里像我所知的那个萧若?”
“为何不哭……哭过后定然能忘了……”萧若冷冷地抬头看他,已变得通红的眼圈里眸子含着清波凛冽:“现在是,当初你负我的时候也是!”
曹操原本有的急躁在听见她这句话的时候瞬间转为了畅快——
尤其是听到那一个“负”字的时候。
不知为何,这个字竟变得如此悦耳……
想到此处,拉着她的手一收,不顾她的反抗,轻轻握了握,同时嘴里低声哄道:“别哭……我再不负你了还不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