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还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一切景色都是我熟悉的。金漆画扇,雕梁玉栋,百富秀华的屏风,三角支架上挂着的狐裘披风。
我模索着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模了模自己的下巴。还有下巴,看来我不是鬼,还活着。
我起床,穿好衣服,叠好被子。窗外正是晴天,我走到宫殿外,推开门。阳光倾洒一片,照在我的脸上。
“啊,能再见到太阳真好。”我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
啪嗒一声,门外正在扫地的小太监的扫把一下子掉到地上,他睁大双眼,嘴角抽搐个不停。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他正在说话。奈何这孩子有些结巴,半点都说不出个字来。
最后,他尖叫一声,狂奔而去。
我傻愣愣的站在原地,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我有那么吓人么?”
没过一会儿,突然间,从外面涌进来一群人。我霎时就有些傻了。那些面孔都是我熟悉的。青桐,百里青,百里红,小兰,花叶一,凌浅苏,姬流觞,唐三生,李齐,怎么通通都聚到这里来了?
我还没开口,就被小兰给一把抱住。她哭天嚎地道:“我的小姐啊,可吓坏我了。您总算是醒了。太医都说你没得救了。我们进来的时候,您都没气儿了。月华公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你总算是有了气息。可惜,就是醒不过来。我们都守了你半个月了。差点就以为你不会醒了。”
小兰还未哭完,青桐早已将小兰拉开,眼泪止不住的流:“姐姐,我们都吓坏了。进来的时候一地的血,你就倒在血泊里。我当时真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百里青倒不像是小兰青桐一般,只是一个劲儿的打量我,半响才道:“真是神奇。我百晓堂纵横江湖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起死回生的事情。这真是奇闻一桩了。我来的时候,搭过你的脉,明明就没了脉搏了。怎么突然间就活过来了?”
百里红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十四,挺不错的啊。命真硬,阎王都不敢收你。”
我看了一圈,发现人群里没有狐狸,经不住问道:“狐狸呢?”
众人有些支吾,我心中大叫不好,连忙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难道狐狸真的……”
青桐眼眶含泪点点头道:“是。月华公子,他,他……”说到最后,竟哽咽不能成声。
我只觉得心想死缩成了一小块,坚硬的疼痛的。他为了我,难道……
百里青突然恨恨的扇了青桐一个后脑勺道:“瞎说什么。月华不就是累得三天没起床么?你说成这样,十四还以为月华死了呢。”
青桐捂着被打的后脑勺,收起眼泪道:“你怎么这样就说出来了?月华哥哥吩咐我特意这么说的。我还故意和大家说了一遍呢。现在都被你坏了好事”青桐气急败坏道。
我霎时就傻眼了。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咬牙切齿怒道:“那个狐狸精,我非拔了他的皮”
“刚醒过来,精神就这么好啊。”半响,从不远处飘来一句凉飕飕的声音。
眨眼之间,狐狸已经跑到我面前了。我仔细瞧了他一眼,见他与平时并无两样,这才放下心,随后一手捏住他的耳朵,一边用温柔的声音道:“我的小狐狸精,你不是累得三天没有起床么?那还不得好好来享受一下我的按摩。”说着,我揪紧了他的耳朵。
宫殿外霎时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叫声。
百里青不忍捂面,百里红拉着青桐压根就没往这里瞧一眼。姬流觞和花叶一看着我,只是含笑不说话。凌浅苏咯咯直笑。小兰也不搭理狐狸,只是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大家像这样坐到一处,又聚集在一起,让我心中久违的温暖了一把。这一天,我光是和他们在一处说说笑笑,仿佛要将逝去的时光都给补回来一样。
晚上,狐狸带着我去了梅姨的坟墓。她和白肖葬在一起。他找到他们的时候,梅姨的手牢牢的捉着白肖的衣服,任人如何使劲都无法分开。他问了白玉堂一声,干脆将两个人一同火化了。
接着,我和他一同去了天牢。那里关着白玉堂和萧君如。半月不见,他早已不是之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太子爷,下巴上胡子拉扎的,头发凌乱,穿着一身破布衣裳,灰漆漆的。
他看见我,眼睛就像点亮了的油灯,霎时又有了火光。我和狐狸打开门走进去,他上前二话不说就把我抱住,哽咽的好久,“十四,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我任由他抱着,心中感慨万千。等到他松开我,狐狸就立刻缠上来,不满道:“十四,人家也要抱抱。”我抬手就给了他一记爆栗。
“白玉堂,念在你曾经为锦绣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我会和刑部说情,尽量减轻你的罪行。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抬头看着他道。
他久经沧桑,人生大起大伏过后,眼中已是一片平静道:“经过这些事情,我越发觉得朝堂凶险,权势如虎,我打算去到处游历,等到能找到一个让我能安定下来的地方,就隐姓埋名,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这样也好。”我看着他,心中突然也对这朝廷生出厌倦。如果可以,我也想再此事完结之后离开朝廷,到扬州定居。
别过白玉堂,我和狐狸去了萧君如的囚室。半年不见,她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原本丰满高大的身材如今骨瘦如柴。可是,饶是她身体虚弱,面色苍白,可是神情却无与伦比的坚定。这一份坚定,是我曾在德佳贵妃身上看见过的。
她背着身子,镇定从容道:“你来了。”
我也淡淡的笑道:“是的,我来了。”
说来真神奇,我居然有一天能和她一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谈话,而不是处处针锋相对,话中带刺。
“白肖一定死了吧。”她似乎早就猜到了我能赢。
“是的。”
“这江山最后还是落到你的手上了。”她缓缓的说道,像是年迈的老人用意味深长的语气为一切做下定论一般,“最后,所有的一切都让那老头猜到了。”她不禁自嘲的笑了笑。
我突然想起,我离宫前见到父皇最后一面时,他那个鼓励的眼神,也不由应道:“是的。”
她终于转过身子,仿佛下定决心接受所有一切一般道:“来,将匕首交给我吧。让我自己做最后的了断。我是锦绣的大公主,锦绣将灭,我自当殉国。”
久不说话的狐狸,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她道:“这是千年玄铁打造,天地之间只此一把。今日给你,也算是配得上你的身份了。”
萧君如笑了笑,挺直胸膛,豪迈道:“那是自然,我从生至死,就算被囚在牢中,我依然是世间最尊贵的公主,留着最尊贵的血液。”说完,她拿着匕首往腰间用力一刺。
昭和五年,二月初四,庶人萧氏赐死宫中,享年三十岁。当朝监国无双公主念其情意,故以公主之礼下葬,入皇陵。
昭和五年,五月十五,公主迎新帝入宫。帝尚年幼,仅二十,刚及弱冠。
五月十五,我上太庙祭祀,上玉郎山祭天,最后跪拜与正午门迎接玉郎入宫。
这天下本来就是大金的,我父皇从他们手上拿过来,现在我又还给他们。人生不得不说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
这个纯真的少年依旧青涩,善良,也许往后还有很多磨难,但是,我已经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
和玉郎一同入宫的还有姬容若。她已经大月复便便,怀孕六月有余。孩子尚未出生,她就没有了丈夫。尚在服丧期的她,穿得甚为朴素,头上未簪任何首饰,身穿素色衣裙,又宫人搀扶,在我面前行礼跪拜。
我连忙将她扶起。人不得不说是个很奇妙的动物。我以前是那么的恨姬容若,恨她缠着九郎,恨她嫁给九郎。可是,她现在怀了他的孩子,我却不知怎么了想要好好照顾她。大约,因为她月复中的孩子是九郎唯一延续的血脉吧。
夜里,刚成新帝的玉郎派人前来传召。我刚刚沐浴完毕,正在和狐狸下棋,听到他想要见我,于是披上披风就走。
偌大的宫殿内,玉郎一个人伫立在中央,抬着头仰望这大殿上方的牌匾。“天下为名”四个字从中生出豪气万丈。
“姐姐,你知道么?这里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无双殿后旁有一个荷花池,知道御花园里有座假山,知道东辰宫里面的梅花最漂亮。这些,都是哥哥告诉我的。他总说他小时候贪玩时常在宫中和几位太傅捉迷藏的事情。姐姐,你知道么?我有时候真恨皇宫。要不是这座宫殿,哥哥也不会那么痛苦。那些大臣们一个个都逼迫哥哥去争夺这座宫殿,拿父皇和母后的死作为威胁,让哥哥痛苦。”颤抖的声音,微微抽泣,我突然对着眼前这个孩子感到莫名的心疼。
他还这么小,我就要将家国天下的重担交到他手上了。
“姐姐。”他突然转过头,眼中早已是蓄满了泪水。他将手中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色子。他含着哭声道:“哥哥给你的,他说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拿着那一颗色子紧紧攥在手心,“九郎,九郎。”泪水决堤而下。
夜里,我梦到一个梦。梦里都是九郎的身影,睡至半响,我惊醒。狐狸就躺在房梁上,我一醒,他就跳下来。
伸手一模,我额头都是汗。狐狸满面愁容的看着我,哀伤而疼痛。
第二日,姬容若就来找我。她跪在地上,求我请狐狸让九郎还魂。若是换做平日里,我只觉得这个女人是疯了。可是,我得知狐狸居然救活了已经没有气的我,我越来越觉得狐狸的身份可疑了。
听白所言,他和狐狸从小就认识,狐狸的样子一直未曾变化,几乎是二十年如一日。而且,那时非墨画师也说过他早在年轻的时候见过狐狸。我几乎可以断定,狐狸以现在这幅样子持续了至少三十年以上。保持青春不老三十年,这对凡人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唯有猜测狐狸不是凡人。
以他妖异的容貌,非凡的身手,甚至百毒不侵的体质,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不是凡人。如果,他能救活我的话,是不是也能救活九郎呢?
我对此疑惑了。
踌躇许久,当晚我就和狐狸摊牌了。
狐狸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丹凤眼微微眯起,眼角处有一颗红痣若隐若现。
“狐狸。”我拉着他的袖子,难得的撒娇道,“你救救他吧。我的好狐狸。”
狐狸突然轻笑一声道:“十四,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没有他,你这一生都无法快活?”
我看着狐狸,他虽然带着笑,眼中的威严却是不容置疑的。郑重的点点头,我坚定道:“是。”
漂亮的双眼上的睫毛仿若蝴蝶,他慢慢垂下眼帘。这样的姿态仿佛在心中做下什么郑重的决定一般,最后终于再一次睁开道:“好。我答应你。”
我开心得蹦了起来,甚至主动抱住了狐狸。
他看着我这么欢喜,嘴角一勾,露出那摄人心魄的笑容。我冲出门去,直奔紫薇殿打算告诉玉郎,九郎还能复活的好消息。
狐狸却拉住我,将我搂在怀里,磨蹭道:“十四,十四。我这么帮你,你可该给点奖励啊。”
我一个激动,抱住他的脑袋就亲了一口。他半阖双眼,一副享受的样子,随后不满道:“这可太少了,不够啊。不如十四你陪我一天可好?”
我想了想,只觉得狐狸这人定认为九郎若是活过来,我就会跟着跑了。所以心中不平,想讨些便宜。于是满口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