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呜呜呜……”一声稚女敕的惊叫之后,一串孩童的哭声连连不断,哭着哭着甚至打起嗝儿来。
樗树精被其吵醒,缓缓地睁开了眼,周围空荡荡的一片,除却身旁的樗树四下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连天地都不可见。而她竟是化为人形枕着树根半躺在树下,如今苏醒,尚有一片树叶沾在发间。
孩童的哭声还是绵绵不断地传来,樗树精站起身来,循着声音问道:“是何人在此哭泣?”
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竟是孩童惊喜地说:“是、是我……”
“何人在那里?”樗树精仔仔细细地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隐隐约约,渐渐地才可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粉面红唇,明明是个男娃,却生得比女童还俏。
男童见她与自己说话,忙揉了揉眼睛、胡乱擦掉脸上的泪花,说道:“我是雱儿。”
“雱儿?”樗树精看着他胖墩墩模样,忍俊不禁道:“真是好名字。”
雱儿立刻笑逐颜开,得意道:“这是我的爹爹取的名字!”
不知这是何处?樗树精略有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这里太空旷了,如此清净之地若是有些山水必是佳处。
樗树精心中刚起了如此想法,忽然一仰头就见蓝天白云,一低头便得青山绿水,樗树精这才了然,如此切合心意,必是在梦中。可既是梦中,这雱儿又是生灵,其为何入己梦?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你可知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雱儿问道。
妹妹?
樗树精一愣,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亦是短手短足,看河中倒影竟也只是五六岁的模样,樗树精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在梦中,因而答曰:“此乃吾梦中。”
“你的梦中?”雱儿似是恍然大悟,“怪不得妹妹你醒来之前雱儿什么都看不到。”
樗树精问道:“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因我不听娘亲的话,贪玩爬上了假山石上,不慎跌落,醒来便在这里了。”雱儿道,神色颇有后悔之意,其又道:“我到了这里,除了自己就只看到这方有一棵树。我以为到了树下就能找到爹爹和娘亲,可是除却这树什么都没见着。若非妹妹你和我说话,我亦不能看到你。”
说着,雱儿有些哽咽。
樗树精不忍,蹲在雱儿跟前,以袖抹去其泪,安慰道:“雱儿莫哭、莫哭,让我想想如何送你回去。”
“我没哭,爹爹说男子汉大账户不能哭!”雱儿一听立刻撇开脸避开了她的手。樗树精笑了笑,收回了自己的手。恰逢此时,雱儿吸吸鼻子嗅到了樗树精衣袖上的淡香,心中安宁,“你还未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无名无姓。”樗树精随口答道,心中想着如何才能将这个误入歧途的小娃送走。
“无名无姓?”雱儿想了想,“妹妹身有馨香,何不就叫香香吧?”
他年岁尚小,声音虽是稚女敕,却说得是极为认真的。
樗树精轻笑出声,自嘲道:“我乃樗树修成的妖精,浑身恶臭,何来馨香,受不起这名字。”
“雱儿从不说假话!香香你挥袖余香,怎可说这是恶臭呢?”雱儿不悦道,一把执起樗树精的手,“不信,你自己闻闻便知。”
樗树精并不能闻到自己有何种味道,臭与香皆不过是他人所说,如今看雱儿较真,她便也不与他争执,轻轻摇了摇头道:“许是在吾梦中,因吾之心情便成了香吧。”
雱儿并不大懂她的话,试探地问道:“那就叫香香?”
“梦中之香而已,承不起此名。”樗树精摇摇头,对其笑了笑,道:“我这就送你回去。”
雱儿虽是极想回去,却又依依不舍道:“那我还可以再来找你吗?”
“你来到这里实属偶然,此一别去,必不能再返了。”樗树精又是摇摇头,“雱儿多保重吧。”
话音才落,只见她轻轻地推了一下,异香稍浓,雱儿觉着胸前被重重地推了一掌,再捉不住她的手而飞速地后退开来。
他忙向她大声说道:“香香,我是临川人!我姓……”
可是此时连那树都已飘渺,也不知她能否听到。雱儿话未尽向着那方伸出手去还想挣扎,却是一挣扎忽然醒了过来。原来竟是一场梦而已,然鼻息中仿佛还残余有那股淡淡的异香,年幼的王雱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心中那抹身影却再也挥之不去。
之后几月,王雱虽然想尽办法再去寻那梦中天地,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找到。彼时王雱尚小,又是数年,终是将此事淡忘了。然偶有梦中佳人在远,其之遥而不可靠近,不见其貌不知其名,只是隐约闻到异香。此香与他人皆不相同,非花非草,不知所出。
又说,这王雱自幼聪敏善学,其幼时曾有客以一獐一鹿同笼以问之:“何者是獐?何者为鹿?”
王雱此前并未见过獐与鹿,观之良久,不辨其实。众皆以为其不知,便要解答,谁料他却答曰:“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
客甚为惊奇,赞其敏悟,长大后必将有一番作为。
治平四年,王雱以二十二岁之龄初次殿试便中了进士,此前其已著书数万言,亦颇受圣上赏识。受封后,王雱返乡,刚出城门便隐约有香飘过,此香与寻常有所不同,然其仅是偶然一现,再想寻之却无从找起。王雱追寻不得,因作诗一首,才策马离去。
次年王雱随其父进京,为其父变法著依据,参与修撰《诗》、《书》、《周官》三经新义。帝赏识其才,连连升官。
说来王雱此人才华横溢又相貌堂堂,然却无妻无妾。其父官运如日中天,其本身亦是颇得帝喜而仕途坦荡。因此,自其入京,说媒者几乎踏平了他家的门槛,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亦不乏眉目传情、丝帕对诗者,然其竟无心情爱,逐一婉拒,伤了无数芳心。然却便是如此,求媒者以其为好,竟皆提高媒金,一时间说媒者竟是有多不少。
王雱喜静,其媒甚烦,因而常常避至他处。一日于城外桥边,人稀而可闻水声,流水叮咚,非常悦耳。
王雱心情大好,忽然耳边传来清灵悦耳之音,其言:“你来到这里实属偶然,此一别去,必不能再返了,雱儿多保重吧。”
其言温婉,其音飘渺,竟是惹了这石头稍动了凡心。王雱急忙回首寻声而去,却是不见任何人,其心中疑窦重生,总觉在哪里听过此言。王雱思之甚久却仍旧毫无头绪,只当是怕是哪家姑娘路过而已,闻其声美而柔,猜测其必为佳人。因而自此开始,王雱便常常来此桥边,期盼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这位姑娘。
然,其每日必至,却是一直不曾得见。只是从那日起梦中总是隐隐闻到一股异香,与那时城外之香颇为相似,却亦是觅觅寻而不得。
后有市井留言,其曰宰相府翩翩公子王雱喜香。京城之内姑娘中立刻又盛行起熏香佩香,哪怕是一些已是婚嫁的娘子们亦是争风购入,顿时香铺杂货生意红火,顷刻间便能销售一空。
然,仍未有女子博得王公子喜爱。又有人言,兴许这也不过是制香商人的计谋而已。如那前年的发簪、去年的罗裙长襟一样。
熙宁三年秋,王雱之父拜宰相之职,王雱为躲避媒人,路过一间药铺之时,忽然闻到相似之味,一问之下才知,那出自一味外敷之药,此香是为樗树之实。樗树虽有臭,叶脉之根为源,而其花其实味淡,煮后余渣反倒非臭而另是一中异香。
王雱忽然忆起,其小时不慎摔伤之时曾做过一个离奇之梦。然人皆言此不过梦耳,他也便渐渐忘记了,如今想来,自从初次进京,夜夜反复所梦不正是那树下女子?
——姐姐身有馨香,何不就叫香香吧?
——我乃樗树修成的妖精,浑身恶臭,何来馨香,受不起这名字。
那时梦醒之后其皆只余依稀印象,甚为模糊,王雱又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这些年来每次梦到那女子,终了时,她总是说:‘你来到这里实属偶然,此一别去,必不能再返了,雱儿多保重吧。’
原来那日在桥边并非由佳人路过,不过梦耳。此后,便不再复去那处。
次年夏末,圣上召见了王雱,听其言而赏识其能,因使其跃升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得以成为侍从之臣的行列。此番升迁,又引得众多触了眉头的媒人又再起念,更加卖力地往宰相家跑。王雱苦不堪言,心道,莫不是圣上就是见不惯他清净……
同年春,城外忽然兴起一间茶肆,名曰阅茗居。因其三奇而在京中小有名气,一朝其名入了圣上的耳中。圣上一时兴起,便微服出宫,招来王雱随侍。圣上曰,茶不如宫中,但那些茶点规矩倒是有些意思。
圣上直命王雱说则故事,王雱读的是圣贤书,杂谈少有听闻。忽而想起自己梦中之事,便想依此抵事。谁料那刘姓掌柜听后却言,不过梦耳,说与他们东家听也是无用,因而连通报都不行。
王雱略感难堪,此事也就作罢。只不过,令王雱悔不当初的是,圣上一有闲工夫就以此打趣他,说他小小年纪就做思春,说他怕是至今还惦念那虚无缥缈的姑娘才不肯成婚。
王雱自是不承认。几年后,他终于还是见到了那位姑娘,甚至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如圣上所言,就是因为惦念她才一直不曾对他人动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