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葫芦金黄,漆黑漆黑的眉眼,头上还扎着大红的绳结。绳结精致规整,连韩青扬这样自忖浑身上下没半个艺术细胞的,也不由细细多看了两眼
给他们一根绳,他们会打水手结、马索结、活结死结,能把行李扎成石头那么硬,也能把俘虏捆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可若是这样的……艺术品?他们还真不行
唐劲瞅了一下,陶陶然乐了。韩青扬过去探身一瞧,看了唐劲一眼,端起帽子来,仔细琢磨了一回,难得也笑了出来,当即捏着葫芦柄,提拎出那个傻笑的来:“你?这是你吧”
“嗯。像不?”
“像。很像。”
“嘿嘿”
“像极了完全是工艺品啊”
“那还用说”
“放街上去卖,五块一个。这里一双,总共十块钱。”
唐劲气急:“滚”说话间人也没离座,右手一撑椅子飞起一腿整个人横扫韩青扬
韩青扬一闪身让开了;可惜让得不够快,差了一线,刚换上的常服裤子被踹上了一个靴印。他也不管,直朝衣柜去:“嗳,我还说你干什么带回来一兜儿的葫芦——在柜子里吧?”
……
韩青扬开了唐劲的衣柜,找着那袋子小葫芦,挨个看,兴致勃勃——并不是他有多么喜爱这种小玩意儿,也不是他有多么八卦,只是,这种卡通脸谱,瞧着容易,真描起来,要想神似,一点儿也不容易。不信你去试试所以啊,既然那小姑娘能画出卡通唐劲来,还如此惟妙惟肖,那不管美术功底造诣多好,怎么也是对唐劲上了心的。
他对唐劲这事儿一直悬着心,又没法儿说。自家兄弟,还是他韩青扬这辈子最铁的兄弟,他自然打心底里希望唐劲好。此刻挨个看了葫芦,韩青扬那担心也便放下了四五成,瞧着这些小葫芦,自然也就越看越觉得玲珑漂亮——好,非常好
至于唐劲,他受上次照片一事的前车之鉴,舍不得将这些葫芦拿出去,倒还很乐意跟韩青扬显摆一番;可同时,眼下唐劲也很想揍韩青扬一顿……
所以唐劲坐在那儿,瞅着韩青扬看呀看、看得几乎钻进他衣柜里去,笔尾搔搔下巴,顶着两个酒窝摇头晃脑,真是左右为难啊左右为难——太为难啦
接下来的第九周,如常而过。
唐劲的手还未痊愈;不过他闲得快要发霉,想尽办法之下,训练量又添了两三成。
简丹周六回家;周日,与潘静一起,出去逛了一回书店。
两个买了书,潘静没回宿舍,拐到简丹那儿消磨了一下午。
十一月中旬,北方开始供暖,她们的宿舍与家属房也不例外。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家属房的供暖不够暖和。所以简丹自己买了油汀电暖器,书房、卧室,也即原来的主卧与次卧,各一个。加上这两个房间有地板,结果就是,简丹在家里的时候,完全可以穿着一件毛衣打滚。至于浴室,那儿有浴霸。客厅简丹很少用。最后一个厨房,简丹更是难得进去。
潘静喜欢周立是真的,可她不想让宿舍的同学们笑话也是真的;连罗悦那儿探探口风之后,潘静也缄默不语了。这么一来,这一件事情上,潘静只剩简丹可以倾诉。结果一整个下午,倒有大半个,是潘静逮着简丹在讲周立的事儿。
简丹乐得听八卦,一边听一边也给潘静讲了讲部队里的制度与情况,让潘静对周立的职业前景与职业特性有个了解、对各种利弊也有个心理准备;同时,听到高兴处,简丹也吃吃发笑,毫不客气。
她一笑,潘静就害羞了,免不了嗔了几句。不过潘静素来大方,简丹笑得又没有恶意,要潘静真恼吧,她还真恼不起来,只剩下自力更生、扑过去呵简丹痒痒
两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嘻哈打闹。
……
同样是这一周,简丹与宁欣欣越来越熟络了。
宁欣欣到简丹这里,是每周的周一至周五,下午五点四十。正是简丹上完课、在食堂吃了晚饭,刚刚回到家里的时候。
宁欣欣做事认真仔细,麻利干脆,简丹对宁欣欣观感不错。所以除了一开始为她买的室内拖鞋、洗衣手套之类,简丹还开始请宁欣欣吃水果与饼干——却也不多,更不塞东西给宁欣欣,就只是每天一份点心。简丹给自己准备的当天夜宵是什么,下午六点左右这会儿,就请宁欣欣吃什么。
至于是这里吃,还是带走,简丹自然不管。
简丹很清楚,这年轻姑娘固然家庭不怎么样,却也是有自尊的,甚至比旁人更敏感些。过犹不及。每天一顿点心,那是雇主对钟点工的肯定,是员工福利;但若再加把什么,那就是同情了,一不小心就会叫人难堪。
而宁欣欣与简丹日日处得熟了,也放了开来。除了惯常交往,渐渐也有了说笑。于是这一周的周三开始,洗衣机工作、宁欣欣闲暇的时候,客厅的餐桌,就成了她写作业的地方。
第十周的周一,十一月十五日。
简丹晨练回来,习惯性看了看楼下的信箱,发现里面有一张包裹单。
唐劲寄过来的。
简丹莞尔,倒也生出了几分期待;当下简丹取了单子上楼,塞进书包,一顿麦片牛女乃,而后赶去上课。
上午的课后,简丹与常永宁结伴吃了午饭,骑车去照澜院邮局,取到一个包裹。
从四川乐山市狭江县千里迢迢而来的包裹。
是邮局的专用打包箱,跟方便面箱子差不多大,用黄色的宽胶带封得结结实实。
简丹扫了一眼包裹单上填的项目,发现“内装何物及数量”那一栏里,填的是“牛肉干,八种×5”,字体颇大,构架勉强可以夸为端正,一笔一划却是很有力,不由哑然失笑。
字如其人、其人如字,这话一点没错。
简丹自己看不到,但她这个微笑的的确确有着由衷的温柔与欣悦,仿佛酷热无情的沙漠里雨后倏然盛开的仙儿掌花儿。旁边两个排队的学生皆是男的,还有负责称重包裹的邮局小哥,均好奇看了过来。
简丹没管他们,径自抱起箱子,出了邮局、走向自己的自行车。
……
北京的十一月中旬,气温已经只有个位数,已经入冬。
好在天气晴朗,阳光洒下来,温煦明亮。
邮局门口在批量出清打折书。简丹驻足扫了几眼,不过短短片刻,就觉得手里这箱子份量挺沉的。
不该啊
明明只不过十一二斤……
她这一年多的锻炼,可不是白给的
这一周又呼啦啦地过去了。
周五生物课的时候,俞灿唤住了简丹:“我们明晚去钱柜K歌,宁远和柳怡都去,你去不去呀?”
“好啊。”简丹当即应了,“凑个热闹挺好。”
……
当晚,简丹给父母打了电话说了一声,又与唐劲也提了一下。
那对做爹妈很高兴简丹跟同学去玩,唐劲也是巴不得——他不知道简丹以前有多内向敏感,可他总觉着吧,简丹这日子过得太、太……太紧凑了完全可以少读……不不,在那个学校里、念的还是让人头疼的物理,少读书只怕不成,但少干点儿活、少赚些那辛苦钱,又有什么关系?
多出去玩玩才好嘛
钱柜之行不止简丹同班的三女五男,还有陆骥与尤自强。
四比七,男女不算均衡。但是,考虑到这“一小群”是从理学院那“一大群”里提取出来的……嘿,已经很不错啦
包厢里的歌,简丹不会唱、只会哼;简丹会唱的歌,不在包厢里。所以简丹也就凑了一首宿舍合唱,其余时间都在喝矿泉水,吃零食,聊天。
好在还是那句老话:出来玩么,玩什么、怎么玩,都是其次;与谁一块儿,才是重头戏。故而这一晚,简丹心情愉快。
散场之后,十一个人浩浩荡荡骑着自行车回去。进了学校,兵分两路:一个简丹回家,十个回紫荆宿舍。
陆骥却没跟上大部队;尤自强也没跟上,他慢了下来,悠悠蹬着慢车、间或往回看。陆骥跟简丹道:“我送你回去。”又道:“上上个礼拜,上课怎么看不到你,没生病吧?”
简丹没有第一时间听明白那意思,平常道:“不用了吧。”路灯这么齐全,又是北京城里、又是园子里,治安好得很,有什么好送的?然后简丹才醒悟过来,仔细看了看陆骥,微微一笑,道:“之前我是去看男朋友了,他进了回医院。”
陆骥一怔——他们男生一个系四个年级有几百号,所以数学系的男生宿舍,并不挨着物理系的,他还真不知道简丹已经死会了
这一晚,尤自强陪陆骥去校门外的烧烤店里喝啤酒——唉,没办法,哥儿们失恋啦,他总要尽尽“人道主义义务”
至于陆骥对简丹那点青眼有加,一开始是怎么来的,尤自强早忘光光了。
……
这一晚,简丹一夜好睡。
因为就周日一天了,简丹次日也没回家,拿着写好的作业去宿舍逛了逛——一者,平日里,女生这边,作业是交给俞灿的。班里两个学习委员,一男一女,不干这个干什么?二者,这帮同学现在固然与她缺乏共同话题,可以后情况却会改善:等到毕业少不了有人留在北京,到时候他们年纪上去了、工作了、更成熟了,那不就是挺好的玩伴?
作为退休人士,简丹也不图什么人脉,就图个周末聚会。
到了宿舍后,简丹被另外三个好一通八卦。末了,俞灿、康柳怡一个比一个笑得暧昧。常宁远轻轻“啧”了一声,瞧着简丹,装模作样连连摇头:“哎,可惜,真可惜——名花有主呀”
简丹起先只是无奈微笑。可当事人不生气,八卦的就来劲儿了、就接二连三地感慨上了——毕竟陆骥是他们院里排得上号儿的帅哥,女生们哪怕不谋深入发展,总爱多看几眼。所以陆骥失恋,她们给的同情也比平常多了一点。
这跟男人见了美女免不了格外优待一两分,没什么区别。
结果八卦到后来,简丹有点腻烦了,便丢出来一句话:“有什么好可惜的,他又不是喜欢我。”
三个女孩正八卦得起劲,闻言齐齐一顿,常宁远更是“嗳”了一声,嗓门没高八度也高了四度。
简丹轻松道:“他是想要个女朋友。”然后觉得我还够格儿。
想要个女朋友?
这跟喜欢你、追你,有什么不一样?
康柳怡茫然;俞灿若有所思;常宁远一怔,旋即恍然,眉头微微一蹙,却什么也没说,当即岔开了话题。
简丹将她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又想起了唐劲,莞尔暗乐——按说唐劲比陆骥大了好些年,可在这上头,倒还是唐劲更单纯些。
为什么呢?
因为价值观形成的年代不同、因为武术家庭出身,所以作风传统?
作风传统,对待男女感情也认真严肃。这世上从来没有白来的馅饼,也没有白流的汗水,你把某样事物看得有多重要,那它待你就有多珍视,包括感情。
所以游戏人间,说到底,是游戏了自己。
也因如此,像她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古板,就喜欢唐劲那样儿的——当然,喜欢归喜欢,结婚这种事,没必要考虑。
一点也没有
三个女生聊着学校附近、北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师兄师姐们介绍的、BBS上看来的;简丹倚着桌子静静听,怀里抱着常宁远的布狗女圭女圭——唉,没人可抱,有个替代品,也不算坏了
日子嗖嗖地过去。一眨眼,下雪了。又一眨眼,圣诞节到了。
圣诞礼物是提早一个多月收到的;不过圣诞节前一天,简丹还是收到了一个邮包——还是唐劲寄的。还是牛肉干。
只不过,这回是元旦礼物。
邮包里面照旧夹了一封信,简丹看了失笑——唐劲倒也老实,乖乖儿承认他不知道买什么好,估模着上回那包牛肉干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又给补充储备来了
……
但就在同一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两人差点吵起来。
情况不算严重,简丹还没到想骂人的地步——但她想挂电话了。
“时间不早了,我先挂了。”
“哎——等等”唐劲可还记着卢飞那告诫呢
“还什么事?”
“我不是跟你生气,我只是——”唐劲烦躁,“哎呀反正就那样儿”
简丹沉默了一瞬,“嗯”了一下。她已经猜到了唐劲那儿发生什么事儿了,也就完全清楚唐劲此刻的心情,所以简丹决定,不跟唐劲记账了——她当年看着战友出任务没回来,哪怕去的人只是叫得出名字的交情,那心情也从来好不了。
倒是唐劲火气一去,又蓦地开始愧疚了,结果唐劲自己给软了下来,含含糊糊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咋样儿了……”旋即岔开了话题,“邮包到了吗?”。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起这个话题。但唐劲那短短一句,已经提醒了简丹。
现在还不知道?
是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被下了病危通知,还是人没死、但也没回来?
后者比前者更少见,但并非没有。
决不抛弃一个战友固然是铁律……
然而,很多很多时候,任务才是第一位的
……
直到挂电话,唐劲也没高兴起来,只不过比一开始好了许多。
简丹静静坐在沙发里,好一会儿没有动。
毋庸置疑,唐劲与他的战友一样,也随时有可能一去不复返。
所以,她要不要把唐劲……
——“弄”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