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一路平稳。简丹早早去了一趟洗手间,走回座位时,却看到潘静安安静静望着窗外的云层,面有怅然。
难道今天早上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简丹坐回位子上,轻轻拍拍潘静的手:“怎么了?”
潘静垂眼理了理搁在膝腿上的羊毛围巾:“他说,我太好了,他配不上我。”
简丹一听就明白了:“周立?”
潘静点点头:“我们吵架了。”
简丹默然,试着搂过潘静。
潘静往简丹肩头一靠,倦然道:“我忽然发现,‘门当户对’这句话,很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不过周立父亲开了个二层小饭店,母亲是成人学校的教师,套用一句文化大**时期的老话,那是“工商地主”加“小知识分子”。因为家在中部地区,物价与劳动力都比北京低廉,单纯看钱,估计比潘家赚的少了一半,可所谓家庭背景,看的是社会阶层,衡量的指标不止钱一个。所以,这样的两户人家,不算门不当户不对吧?
更何况,门户这种东西,兴于人、亡于人
只不过,年轻人嘛……
人的一生几十年,说长长,说短短。只要肯持续不懈地努力,能做到的事情,比少年时以为的要多得多。俗话说“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这甚至都不需要什么过人的智商——智商只要正常,余下的就是汗水的问题。
除非你立志于挑战爱因斯坦的专业领域。
所以,周立完全不必如此。既然动了心,那就勇敢些、努力些——对潘静好一点,在自己的事业上也多下点功夫多吃点苦。这样子,只要周立没出什么大错儿,并且足够勤奋,那么二十年后,一个上校是跑不掉的。至于大校,那个与职务的关联又更为紧密,而职务上的空儿,往往不是人人轮得到的。
不管怎么样,两杠三星,那还不够?
家庭、事业,这些都是莫大的人生财富,这些也都是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要靠自己的努力而来。
几个月的甜蜜,有可能出自一时的巧合与青涩的萌动;然而一辈子的白首偕老,需要两个人的不懈,少一个都不行。
只可惜年轻人经历得少,缺乏韧性,扛不住压力,常常眼高手低、自惭形秽;而等到他们年纪大了,有了韧性,却往往没了热忱,也已然错过了最初的那个人。
所以简丹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一下一下拍着潘静。
如果再晚几十年,社会风气更宽容更平和,周立大多也不会有这种顾虑。可如今么……能看得开的毕竟是少数。而性情豁达,与其它任何优良品质一样,从来不是白白而来的。像唐劲那样,一者因为打小练武,人摔打得皮实,意志磨砺得坚韧,又见过各家之长,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开过眼界,心胸自然宽阔;二者因为,唐劲与死神打过好些个照面。
比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比起一梭子将人扫成两截的机枪,比起亡命的毒枭与恐怖组织,比起那些永眠了或者残退了的兄弟,给老婆欺负欺负,让人笑话几句“气管炎”,可不是小事一桩嘛计较个啥哈。
简丹很清楚。所以哪怕当着杨队他们的面儿,简丹照样跟唐劲一翘下巴,并无一丝半分的担忧。
话说回来,如果唐劲没这份豁达,简丹喜欢个三五天,就处不下去、就溜走了——她一老东西,脾气糟透了这点儿自知之明,简丹还是有的。
……
机窗外的天一贯地碧蓝无垠。
简丹拍着潘静,暗暗在心底里骂了两句周立,而后便开始默算唐劲的放假日期。
潘静突然轻轻道:“我准备申请去德国或者瑞典,还是学汽车设计。他们那边的产业成熟,能学的东西多——德国是宝马与奥迪的老家,瑞典是沃尔沃的出生地。”
简丹用力一拍潘静:“想好了?一个人出远门挺辛苦的。”
“嗯。”潘静轻轻应了一声,“不过值得。而且,换换环境也好。”
“当然值得。我们在这上面的确不如他们。还有啊,你记得前些年的电视机吗?越卖牌子越多、越卖越便宜。这还没算人民币购买力贬值的份儿。而现在在喊什么拉动内需,那过个三五年,汽车免不了也要步电视机的后尘。到时候你刚好工作,有国内背景,有最好的设计理念,肯定变成一只香馍馍——”简丹有意岔开潘静的注意力,难得说了一大串,说完还作势咬了潘静一口,“啊呜香馍馍”再蹭两下。
潘静被简丹的短发戳得痒痒,缩缩脖子忍不住笑了:“照你这么说,我不去还真浪费了”
“那是。中国经济目前靠的是外贸与消费。一半一半,外贸稍微多点。但外贸这个东西,容易被别人掐了脖子。经济好的时候,都免不了有贸易壁垒什么的;经济不好了,人家甚至会直接通过特别法案制裁你。
“至于投资么,靠的是大项目。可大项目总是有限的,咱们总不能西城区一个核电厂,海淀区再一个核电厂吧?改革开放这也快三十年了,追赶效应,我们能做的基础项目,都做得差不多了。之后经济还想增长,重点就要看科技了、看创新了。设计,产业链上游的高端行业,紧缺”
简丹说的东西,内容平实,但吐字发音的语调,被她故意拿捏得抑扬顿挫。所以潘静听得直发笑,末了狠狠拍了简丹一记:“你怎么变得这么贫了?跟唐劲学的吧”
简丹模了把潘静的头,一笑没吱声——跟唐劲学的?
咱跟那帮老东西“下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躲在哪儿晒太阳喝小酒儿呢
之后两人再也不曾提起周立这个名字。飞机抵达宝安机场,她们也没什么行李,背着背包直接下来了,刚好赶上机场大巴。于是两人坐到市区,叫了个出租车,到皇岗口岸,过关乘地铁,向尖沙咀而去。
中午随便吃了点,潘静要了一杯茶休息了会儿,简丹去餐厅不远的恒生银行开了户。而后两人逛街,逛商场。
潘静携有一张四寸长、三寸宽的购物单,上面仔细罗列了三十来号东西,基本上全是她老妈嘱托的……主要分两类。一类是高档护理品、化妆品,自己用的,也有部分是替同事、老姐妹带的;另一类是名贵洋酒与保健品,过年送人用。
潘静抖了抖单子,又喜又忧:“我妈说啦,把这些东西买齐了,机票和酒店的钱就省出来了还能给我买一身新衣服”
简丹骇笑。
相比之下,简丹轻松得多。何况简芳不化妆,简丹就算买了也没人可送啊
不过潘静在化妆品柜台忙碌的时候,简丹还是凑过去,参考了一番潘妈**钦点目录,给简芳选了个温和经典的四件套,洗面女乃、爽肤水、润肤乳、护肤霜。
而后潘静还没完事儿,简丹踱了开去,四下看看,瞅中了一个深棕色的旅行箱。
比家里的红格子旅行包大了点,平时使不着;不过一旦出门旅游了,倒是有用武之地——另外啊,既然来了这儿,顺便就把过年的衣服买了吧……刚好装回去
于是简丹就过去看了看价格,眼见在她心理预期之内,便示意导购取出箱子、让她瞧瞧。
年轻的导购小姐忙不迭照办,同时殷勤介绍品牌,什么历史啦设计理念啊用料啦,好大一串。
简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拎起来仔细检看了底架与箱轮,又拉出箱杆,手腕轻轻一振——行,不止模样儿过得去,还够结实
至于品牌……
难道她还需要那些个东西来彰显身份?
要知道,在她那会儿,中华区每一年出生的女婴,数以千万记——却没有一个登记姓名为“郑丹丹”
……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么,她已经退休了。
所以简丹重新回到化妆品柜台那儿后,一看潘静在磨着导购给优惠,立马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团
最后导购被缠不过,从隔壁的隔壁负责名牌皮具的同事那儿,借来了商场贵宾卡,在活动优惠的基础上,又给她们打了折。
简丹甚至都没弄清楚这里的贵宾卡是九八折还是九五折,但这并不妨碍她跟潘静对击一掌,“噢耶”欢呼
潘静看上了简丹选的箱子,也去选了一个,不过挑了大红色。
接下来,两人拖着箱子去买名酒了。
潘静还是照单办理。这里不用担心假货,她看看价格、挑挑包装就好。
简丹跟着买了一瓶,没潘静购物单上那么好,五百不到一点儿,跟之前那套化妆品的价格相差无几,预备给孙兴华当新年礼物。
哎呀,总要一碗水端平嘛
这一天潘静还真把她的购物任务解决了,留出明天一天买她自己喜欢的东西。
逛街也是个体力活儿。下午三四点这样,潘静累了,两人便去酒店拿了房。
两人下榻的酒店是潘爸爸订的。标房,特地向前台提出了要求,所以可以眺望到维多利亚湾的夜景。
上楼后,潘静先去洗澡了。简丹眺望了一下湾景,往自己床上一倒,忽然觉得这房间有点儿小。
起先简丹还以为是自己习惯了优渥的条件、所以有这错觉,毕竟这辈子她还没住过酒店;但等潘静一出来,两人一聊,简丹才知道,居然是真的
“刚才在家具那儿你没注意到吗,不提那些豪华型的,这里一般的双人床都比我们那儿的小了一圈。地皮贵,所以平常白领家里都很挤,酒店也要控制成本。”
简丹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唐劲,登时乐了:“我们还好,个子高一点的帅哥生在这里,那可真惨睡觉‘顶天立地’,可不是什么享受。”
“是啊,你家唐劲要是生在这儿,可就惨啦”潘静了然莞尔,“你那还有吃的不?我饿了。”
简丹想害羞都找不到那感觉,只是一乐,当即从背包里拎出零食小袋子抛给潘静,去洗澡了。
……
之后她们去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享用了一顿丰美的法国大餐。
说是大餐,东西其实不多,“大”在环境、服务与氛围。
餐厅生意还不错,还好远未人满,所以两人吃完,买了单,又继续多坐了一会儿,闲看夜景——按惯例一顿饭用餐时间有限,两个小时上下。不过那本来就是为了给后来的客人让座。眼下既然客未满,又是年轻的女顾客,服务生自然不会上前催促。
简丹很久不曾见过这样密集的灯火了。往后随着科技进步,照明业内的灯泡灯管会从人们眼前消失。所以简丹看得饶有兴致。
直到两个男人从她们桌边三四米外经过。
玻璃窗上映的人影淡而清晰,简丹微微一怔,回头瞧了瞧——是欧宁。与他的堂叔。
不是上辈子认识的那个欧宁。
只不过也叫欧宁。
貌似而已。
潘静随之看了一眼。而简丹已经离座起了身:“走吧,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