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出乎谢锦书和李慎的意料,珍娘没有丝毫生病的迹象,健康红润,只是看上去心事重重,比往常更加沉默了许多。
谢锦书心里充满了疑惑,可是当着小秦的面也不好问,只得先将珍娘安顿下来。
李慎请小秦喝茶,小秦却笑着说,久闻李侍郎的书房布置得既阔朗又雅致,可是来了几次都是匆匆忙忙,这一次倒是有些闲时间,想参观一下。李慎急忙引着他来到自己的书房:“最近家里事多,也没好好收拾,有些乱,秦公公可别笑话。”
小秦一面踏进门槛一面不以为然地说:“李侍郎,这你就太见外啦,总是对我搬出这样一幅公事公办的面孔,本来我还想对你说几句体己话,可看你这副样子,都吓得不敢说了。”
李慎急忙道歉,将小秦摁到自己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又亲自斟了一杯小秦最喜欢的碧螺春,这才坐到小秦对面,说:“秦公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再这样拐弯抹角的,这茶就不许你喝了。”
小秦这才露出了一些笑容:“这就对了么,不要总是那么见外。我说,你知不知道,这一次皇上和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把莫女史送出宫来呢?”
“这我哪里会知道?”李慎懊恼地说,“我也纳闷呢,因为莫女史看上去根本不像生了病的样子,根本不需要出宫来养病么。”
小秦神秘地一笑:“所以说啊,这件事情,是有蹊跷的。”
“什么蹊跷?”
小秦看了看门口,李慎会意,走过去将门窗全部关上,说:“好了,这下子没人听见,你可以说了。”
“这莫女史是因为李侍郎你才被驱逐出宫的。”小秦抿了一口清香的碧螺春,慢条斯理地说。
“因为我?”李慎认为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起来,这位莫女史还真是痴情的女子,竟然敢拒绝皇上。”小秦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瞅着李慎,看他的反应。
李慎越发糊涂:“秦公公,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能不能一次把事情原委都讲清楚。”
小秦敛容正色道:“李侍郎,我可是看在我们这么多来的交情上才肯给你露这个底儿的,你听了之后,自己心里明白就行,可不要告诉任何人,要是皇上知道是我说的,那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李慎心里一动,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拳头大小的黄灿灿的小狮子,递给小秦。小秦也不客气,接过来仔细一瞧,笑了:“还是李侍郎出手大方,是纯金的啊。”
李慎说:“你再仔细瞧瞧。”
小秦将那只小狮子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好几遍:“原来这狮子的一对眼睛是绿宝石。不愧是定国公府的二公子,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然后又还给了李慎:“李侍郎,我可不是冲着这个来的。”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李侍郎,你还不知道吧,这位莫女史一进宫,就因为容貌出众才学渊博,得到了皇上的喜爱,皇上想封她为珍嫔。你想啊,这要是宫里的其他女子,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儿啊。可这位莫女史却胆大包天,对皇上说,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李慎的脸色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小秦接着说:“皇上当场震怒,说这莫女史简直不识好歹,又追问她的心上是谁……”
说到这里,小秦又停了下来,似乎在研究李慎有什么表现。
李慎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这位莫女史,说了没有?”
“没有。”小秦摇摇头,“不过,皇上已经大概猜到这个人了,所以,才会将她送到定国公府来。”
李慎心里“突”的一沉,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吉是凶,同时也不免在心里埋怨珍娘,觉得她真的是不识好歹,进宫做娘娘尽享荣华富贵,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可她竟然就这么轻易拒绝了,还用了那样一个足以让皇上记恨的理由。
小秦说:“皇上说了,给她三个月时间,要是她的心上人能够接纳她,那么,他作为一国之君,定当促成这桩姻缘,可是如果她的心上人不肯接受她,那么,她的结局就是去天寿山洒扫皇陵,一辈子不许离开天寿山。”
李慎背上升起一股寒气:“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小秦郑重地点点头:“我没有必要骗你。李侍郎,你真的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李慎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肯将这样的事情告诉我?”
小秦叹了口气,这和他平日的嬉笑诙谐作风很不相称:“一半是为了我们的交情,一半是为了莫女史。这位莫女史虽然进宫时间不长,可我看得出来,她不属于皇宫,要是真做了娘娘,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宫里立足下去呢。”
“这话怎么说?”李慎觉得自己最近遇到的奇怪的事情太多了,别的且不说,就连一向看似散漫不羁实则小心谨慎的小秦,都敢背着皇上和一个大臣议论皇宫内院的事情了。
小秦说:“像莫女史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子,在后宫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这么些年来,我见得多了。”小秦的语气有些黯然,“她进宫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小太监,就因为腿脚慢了些,被缳嫔娘娘罚跪在大雪地里,她看见了,就上前求情。”
“她怎么能这样做?”李慎皱起眉头,觉得这个珍娘真的不是个省事儿的人。
“缳嫔娘娘当场大怒,不过念在她刚刚进宫不懂规矩,于是不予理睬。可是莫女史非要和缳嫔娘娘讲道理,还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讲到秦皇汉武,说了大半天,我读书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听那意思,就是缳嫔娘娘责罚那小太监不对,缳嫔娘娘实在忍不住了,命令宫女上去掌嘴。”
李慎心里一紧:“是吗?”。
小秦接着说:“也算莫女史造化大,刚好这时候,皇上经过那里,着我上前问明了情况,说缳嫔娘娘不该为一点点小事情就责罚宫人,饶了那个小太监,不过,也对敢于大胆顶撞缳嫔娘娘的莫女史留了心。后来,皇上发现莫女史不禁容貌美丽,而且博学多识,熟读四书五经,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又是清官之后,于是下旨,要封她为珍嫔,可是没想到莫女史毫不领情,一口回绝了。皇上震怒之余,将她遣出宫来。”
李慎笑道:“秦公公一向谨言慎行,可这一次怎么……”
小秦也笑了:“就知道你想得多。放心吧,我不是给你下绊子,也不是要套你的话,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一半为了我们的交情,一半是为了莫女史,因为那天被缳嫔娘娘责罚的那个小太监,是我的亲弟弟。”
李慎诧异道:“你的亲弟弟?”
小秦平静地说:“因为家里穷,父亲又早亡,我和弟弟两个人随着娘亲住在叔父家中,被婶子和几个堂兄视为吃闲饭的,从来没有过好脸色。我七岁那年,宫里招人,婶子和叔父商量,将我送了进去,一来省一个人的口粮,二来还能得些银子。我在宫里的日子还算不错,每月的银子舍不得花,省下来给叔父家,指望着他们看在这些银子的份儿上能对我娘和弟弟好一些,可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黑心到了那种地步。因看我在宫里能领到钱粮,干脆将我弟弟也送了进来,还以我们的娘亲作要挟,勒令我们兄弟俩必须将每月的钱粮的大半交给他们,否则,他们就要将我们的娘亲赶到大街上去。”
李慎也不禁心酸,因为宫里的太监,每天围绕在皇上和娘娘们的周围,看上去风光无限,吆五喝六,可实际上,是很可怜的。
“可是为什么没有听你说过你还有个亲弟弟也在宫里面当差?”
小秦自嘲地一笑:“我们家就兄弟两个,都当了太监,这不是断子绝孙吗,哪里好意思给人说?一个家里有一个男丁当太监都要被人在背后嘀嘀咕咕,何况兄弟两个都走了这条路?当时,也是我叔父和婶子瞒着我娘,硬将我弟弟送了进来,我弟弟当时才六岁,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做了太监,等明白过来,也晚了。后来我娘知道了,在叔父家大门口骂了两天两夜,然后一头撞死了。”
李慎不知说什么好。
小秦说:“算了,不说这些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眼下,你准备怎么办?怎么安置莫女史?”
李慎颇感头痛。
小秦又道:“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考虑,如果在三个月之内你还拿不出个主意来,那么莫女史就要在天寿山过一辈子了。李侍郎,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该我一个太监来插手,可是像莫女史这样心地善良的女子,是应该有个好归宿的,而不是陪伴那些逝去的亡灵。你想想看,莫女史还这么年轻,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如果到了天寿山,那她就不可能再嫁人生子,就和我们做太监的一样,这一辈子,就完了。”
李慎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秦的恳求。
小秦说:“李侍郎,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该告辞了。”
李慎送走小秦,回到书房,看见了谢锦书。
谢锦书说:“秦公公走了吗?”。
从谢锦书的眼神中,李慎看出来,她已经猜到珍娘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