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小环张宏径直回家,左盼随着林晗等人出来散步。
吃饭时,听到清风的那句话后,左盼的心就纠了一下,极力避免回想起元宵包汤圆吃汤圆的那一幕,往事却如飓风,不容抗拒地席卷走她的淡然。
她整个晚上都极安静,此刻走到路上也是一言不发。
林晗了解她的心事,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没话找话地打破沉默:“小妹,过年你都十六了。又大了一岁。”
“是啊,十六了,刚来的时候十四,都来这么久了。”左盼幽幽叹气。
“什么?”几人同时疑惑。
“……”说漏嘴了。
“小妮子,十六岁早就可以嫁人了。你……有什么打算么?”清风抱住她另一只手,娇柔一笑,充满期待地问。
左盼除了白眼,没别的表示。感觉林晗握住她的手加大了力度,她对他笑了笑。
林晗亦是温柔地对她笑。
虽是夜晚,但路边人家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将街道映得朦朦胧胧,处处透出一种梦幻般的气息。林晗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却被四处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淹没。她讶异地问:“什么?”
林晗不再说话,只是双颊染晕,也不知是不是被红灯笼映出来的。
几人顺着街道走了一会儿,感觉食物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几个“丑男”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模样,都要回去。
林晗却拉住左盼,神情有些严肃:“其实,今日并非真的团圆,还有一人,我想带你去见见。”
左盼心咯噔一下,“见谁?”心中涌出无尽的可能,越想越心跳,越想越心惊。
“别这么紧张。”林晗了然一笑,“是我的家人。”
左盼跟着林晗七拐八拐,渐渐走到一个贫民区。房子破落,挨挨挤挤毫无章法,即便是过年,小路两边的人家也没有什么灯光传来。此时已接近戌时末,天空一片漆黑,若不是林晗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并且手被他紧紧握着,左盼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撞墙。
高高低低地走了许久,林晗在一间极小的茅屋前站住。
“噔噔噔。”他轻轻地敲门。
里面传来一声年老沧桑的声音:“谁?”
“我。”林晗简单地回答。
“你来干什么?”里面传来的声音很冷漠。
“我带了个人来,你绝对会见的人。”林晗开口。
左盼轻轻蹙眉,很好奇里面的到底是谁。
屋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灯光亮起,接着门发出带着破音的吱呀一声,一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老人出现在左盼面前。因为灯光黯淡,左盼见不到他的样子,可他浑身散发的冰冷却让在场之人都一瑟。
“进来吧。”老人冷漠地说了一句,转身进去,没发现林晗身边还有一个左盼。
林晗紧紧牵着左盼,带着她走进屋。在昏暗的灯光下,左盼微微打量了屋子一眼。一桌一椅,一破床,其他再也找不出什么。老人进屋后在破床上躺下,左盼与林晗站着,因为根本没地方坐。
“爹,你年夜饭吃了吗?”。林晗鼻音微浓。
爹?他是凌平秋?左盼惊讶地看着林晗,这才回头仔细打量这华发满头的老人。凌平秋不应该是死了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还过的如此窘迫?而且他才四十多岁,为何如此老态龙钟?只是,细瞧之后,倒真的发现和林晗有些许相像。
林晗将视线从老人身上移到左盼脸上,清亮的双眸盛满复杂的情绪。左盼挤出一个笑容,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是对的。
“你带了谁?”凌平秋不回答他。
“是公主。”
林晗轻轻的三个字,却似惊雷一般将破床上的老人给震起。他全身剧烈一颤,慌张地爬起来,细细端详着左盼的,那满面沟壑的苍老的脸亦在颤动,颤动……
“她易容了。”林晗淡淡地看着眼前这落魄如乞丐的父亲,猛地闭上眼睛。
“公主”凌平秋忽然爬到左盼的面前,头重重一磕,“罪臣万死罪臣万死”
左盼轻轻扶起他,不敢言语。她生生受了凌平秋三个响头没有拒绝,不是为自己,是为“陈妍”。
良久,凌平秋说了无数次的“罪臣万死”之后,终于老泪纵横,失声痛哭。
“公主失忆了,所以,你该将当年发生之事告诉我们。”林晗的语气听上去很硬,很冷,“自从上月我见到你,你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对以往之事避而不谈。我相信下毒之事定然不是你所为,你是在为谁隐瞒?你忘记了我们凌家几十口冤魂吗?你想要我们凌家列祖列宗都蒙上谋害皇嗣的罪名吗?你想要我和你一直这样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吗?如今,公主健在,我们还有翻身的机会,所以,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给公主下的毒,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听到林晗这番话,左盼才算是明白了,凌平秋是最近才被找到的,不过他似乎很不振作,一直便这么如蝼蚁般偷生,逃避,不愿触及往事。想来林晗是来过很多次的,可凌平秋都不开口,没办法才将自己带了来,希望自己这个“公主”的威严能威慑他。
可是,自己是假的,左盼苦笑。不过,如今的自己已经和陈妍融为一体,似乎很难再分清谁是谁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会错觉,自己就是那个公主,她原本就是公主。只是每当以为自己就是公主“陈妍”时,章翼的脸便会浮现眼前,使她重新找到自己是“左盼”的定位。
今日,就算是为了章翼,她也该问清楚所有的事。
左盼终于开口了:“事到如今,不要再追究谁是谁非,而应该力求将真相和真理找出来,避免更大的伤害,因为,伤害还没有结束。我们不能再处于敌暗我明的境地,而是应该反击——为所以因此事而丧命的冤魂”
凌平秋睁着浑浊的双眼,理理头发,整整衣襟,向睦州的方向重重叩了三个头,才转过身,又恭恭敬敬地跪下,叩头。
左盼欲伸手扶他,却被林晗拦住。
好吧,他想跪就跪吧,只要他觉得心安。何况,自己此刻并不是左盼,而是那命途多舛的公主。
“毒,确实是罪臣下的。”凌平秋匍匐在地上,声音淡淡而坚定。
“你胡说”林晗勃然大怒,左盼心惊,她还未见过这么怒气冲天的林晗。
凌平秋对他的怒责充耳不闻,继续卑微地紧紧趴在地上。
左盼默默地看着他们,想起章翼,也不知道章翼到底知不知道是谁下的毒,好像没听他说过。若真不是凌平秋下的,那么又是谁,他在为谁遮掩,是谁值得他用全家的性命来保全?是芳夫人?没理由啊,她怎么会自己去下毒,然后陷害自己的情郎?
难道是……蓦地,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左盼心中大骇,猛地摇头,努力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
若真是这样,章翼——亦可说是陈妍,就太悲哀了
“是当今皇上吗?”。
林晗冰冷若寒潭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左盼和凌平秋同时一震
“不是”凌平秋急切的否认,慌张的语气泄漏了他内心的惶恐。
左盼此刻却能确定,果然是她
难怪章翼在自己面前从没有提起过她,难怪章翼一直就这么隐忍着,从不去找她。原来,他都知道。
左盼无比震撼,这就是皇室章翼,他到底吃了多少苦,他到底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从亲身母亲毒害自己的噩梦中走出来他心里,该有多大的仇恨
难怪,他说他只信他自己,他只会爱他自己难怪,他会对自己这么依赖,这么亲密可是当时的她呢,心里只有章瑞,几乎是无视他的存在。
当他知道她跌落深涧时,是不是绝望到了极点?会不会恨得更深,会不会过得更痛苦?
许久,左盼沙哑着声音,问道:“为何?”
心中极力隐瞒的秘密被揭穿,凌平秋顿时泄气,如一滩烂泥瘫坐在地上,就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有说话,没也不敢打破这沉默,唯恐先开口,心里苦苦砌起的墙就崩塌在他人面前。
“啪”油灯爆发出一声响,屋内三人,同时一震。
凌平秋缓缓坐直身子,再次向左盼一拜,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开口一般,声音低得如同私语,“药,是我亲自抓的,亲自煎的。药煎好后,交到了皇上手里。是她……亲自喂给小公主喝的……”
所以,几乎没有疑问了。
所以,章翼真的是个天底下最可怜的可怜虫了。
一行清泪,从脸颊滑落,她哭了,是为她自己,更是为章翼。
左盼感觉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捧起了自己的脸,泪水,被这双手轻轻拭去。可是,泪似乎怎么也擦不掉,一行一行,迅速滑落。
“为何?”
左盼再次发问。
“一切,还得从头说起……”凌平秋沙哑苍老的声音,缓缓回响在寂静年夜的夜空。
陈颜宸原本答应登上皇位之后,帝君之位当属章沐威。可是最后得到帝君之位的却是另一个人——陈妍的父亲。陈颜宸为了安慰章沐威,便允诺与他共同孕育的孩子为储君。当时的章沐威权势盖天,陈颜宸几近成傀儡,为了不让朝廷改换姓“章”,她怀有章沐威孩子时,暗暗吞下堕胎药。
只是,这药并没有将那孩子害死,却让他一出生便残了双腿。这个孩子,是章瑞。
章瑞被章沐威秘密接回相国府,那之后的好几年章沐威都因受打击而精神萎靡,几乎不上朝不理事。外人只当他是生病了,可知情人却知道,他是被伤害得太深。
陈颜宸为了“安慰”他,将她最好的姐妹嫁给他。
说到这里时,凌平秋沉默了很久,脸上的痛苦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陈颜宸爱凌平秋,凌平秋却和芳夫人相爱。陈颜宸将“好姐妹”嫁给章沐威的用意,芳夫人以前就讲过,是为了拆散芳夫人和凌平秋。
可当陈颜宸得知了凌平秋和芳夫人居然有一个女儿后,她恼羞成怒,便设下毒计,用自己女儿的命,去陷害凌平秋。
“她怎么会这么残忍,我是她的女儿啊”左盼失声惊呼,满心的不可置信,难道,只是为了报复情敌,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她竟可以屡屡对自己的血肉下手?
“她不需要儿女。她是最自私的人,天下,只能是她的。”凌平秋苦笑,“这也是她之后再无子嗣的原因。因为,她听信了巫医的谗言,说只要用金莲图修炼,她便可长生不死。唯一的条件是,她不能有公主,公主会吸取掉金莲图的灵气。公主活一天,她就少活一天,无论哪个公主,都会是她得到升仙的阻碍。”
“哈哈哈”左盼仰天大笑,“长生不死居然是这么荒唐的事历史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想要长生不死的皇帝有哪个皇帝做到了长生不死?她竟为了这个荒谬的原因,而亲手毒杀自己的女儿这就是皇家这就是皇帝哈哈哈我为你悲哀啊……”
我为你悲哀啊,章翼。
左盼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么残忍的事实,她不停地笑,不停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痛苦,明明该痛苦的不是自己,而应该是章翼,她并不是陈颜宸的女儿,她并不是那个差点丧生在亲生母亲手里的可怜虫。可她真的很难受,真是的因为,自己已经融入到“陈妍”的这个角色中吗?
林晗不知道她的心,却能感受她的痛苦,他紧紧抱住她,紧紧地,似乎只要这么抱着她,她就会快乐一点。
“小妹,不管怎样,哥哥不会欺骗你,不会丢下你,哥哥永远疼你,爱你……”林晗不住地在她耳边轻声低喃,看着她笑得满面通红,双眸透出一种病态的炙热,他清亮的双眸里,盛满了心痛。轻抚着左盼的脸,轻轻地,轻轻地,他吻去了一颗泪……
左盼对此毫无知觉,还在一直笑,笑到最后,累了,竟靠在林晗的怀里沉沉睡去。
梦中,一直有双温暖的手,轻抚着自己的头发,一片柔软的羽毛,时不时地在脸颊上轻轻拂过……
是妈妈吗?好像以前自己哭泣的时候,妈妈就会这么抱着自己,亲亲自己的小脸颊,哄着自己睡觉。原来自己还是很幸福的,比起章翼。
她以后一定要对他好点,一定
“妈妈……”
她撒着娇,轻轻地喊着。
抱着她的手一僵,一声低低的叹息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