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黄,即将入夜,北风已经吹起。
回春堂的大门开着,但大街上纵然有病患路过,却并没有选择进去。
因为大家都知道,回春堂现在没法治病,大夫、伙计都被打发回家,暂时歇业了。如今那大堂里头,坐的站的都是提督衙门的官兵。
徐钊和凌波已经换了地方,不在回春堂的那个小诊室里,而是到了后院一间空闲的病房里。
这房间原来是给一些接受治疗后暂时无法移动的重伤患者使用的,一应家居用品都很齐全。
回春堂是京城里最大最有名的医馆之一,自然少不了接受重症患者,这样的病房后院有三间。
既然给了两天的时间,徐钊也不可能在那个逼仄的小诊室里干等,他跟凌波两个人都要吃喝拉撒,换个地方就方便多了。
只是于凌波来说,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从前堂走到后院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明明满院子都是官兵,投鼠忌器,却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她。
有过十年军旅历练的徐钊,沉静的时候就像一头豹子,有超乎常人的耐心,长时间蛰伏不动,只会等待猎物出现那一刻。
饭菜刚刚被送进房间,徐钊和凌波分前后用餐。房间里烧着火盆,外面北风呼啸,屋里却还比较温暖。
三菜一汤,考虑到凌波这位身份高贵的孕妇,晚饭是从出名的酒楼订过来的,味道相当不错,汤还是鸡汤,显然是为了给孕妇补充营养。
徐钊并不担心他们会在饭菜上动手脚,因为每顿饭,他都会让凌波先吃,如果有下药,也是她先中招。
他相信无论是博哲、马武还是提督衙门,都不会这么愚蠢或狠毒,拿凌波给他陪葬。
在徐钊用饭的时候,凌波仍然被捆着手腕和脚腕,大夫给她用过针灸,白天的时候外面的人也煎了药送来给她服用过了,她并没有大碍。
这个时候,他们还是挟持犯和人质的关系,徐钊就是再精明能干,也不会托大,不可能让她拥有自由活动的权限。
看着这个男人狼吞虎咽地扫荡桌上的饭菜,他的下颚和唇边已经长出了新胡茬,为他坚毅的面容增加了一丝沧桑感。
想起之前在回春堂小诊室里的那番谈话,他的家人都被八爷抓起来了,不知是生是死。
尽管自己还是他的囚犯,但并不妨碍她对徐钊一家人生出同情之心。
饭后,自有人把碗盘收走。
外面天已经黑了,屋里也点了灯,徐钊在灯下用一块棉布,擦拭他的剑,很慢很仔细,就像在抚模自己的情人一样。
“徐钊,你是不是很担心你的家人?”
凌波终于开了口。
她不习惯这种沉默的气氛,反正徐钊要看着她,肯定不会睡觉,倒不如找点话题来说一说。
徐钊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只是淡淡说道:“就像博哲贝勒会担心你,我当然也担心我的家人。”
凌波点点头:“你的家人,比我的处境更危险。”
徐钊没接话,他的剑擦完了,也不收起,就放在桌面上,任由剑身反射烛光,发出夺目的光辉。
“你能说说你的家人吗?像你这样的男人,想必你的妻子一定是温柔持家的女人。”
凌波有点不好意思,她知道徐钊并不想跟她说太多话,但是她想,也许交谈可以同时舒缓他们两人的神经,让彼此都不必紧绷着造成疲惫。
当然,她也做好徐钊不理她的心理准备。
不过,徐钊竟然回答了。
“你错了,她一点也不温柔,常常跟我吵架,有时候甚至还会跟我动手。”
凌波挑眉,微微吃惊道:“你的妻子,也会武功?”
“是,我在军中认识的她,她是我上官的女儿。当时,她就像一支浑身扎满刺的野玫瑰,每天手里都提一把剑,到处找人打架,因为她父亲不希望她像个男人一样舞刀弄枪,嘲讽她是三脚猫功夫,所以她想通过跟军中兵士的比武来证明自己。”
尽管徐钊只是平淡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但凌波依然能够感觉到,说起他的妻子,他的语气已经不自觉地放柔,连嘴角都有一丝软化。
“我猜,她一定是找你做了比武对象,结果输给你了是不是?”凌波小心地引导这个话题继续。
事实跟她猜想的差不多,当时的场面可能比较有趣,以至于徐钊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猜得没错,我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不可能输给她。但是赢了她之后,却反而给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
凌波已经可以想象到小野猫一般的女子在输给徐钊这个钢铁一般的男人之后,是如何地芳心暗许。
“她一定很敬佩你,很喜欢你,你赢了她的人,也赢了她的心,你们很快就两情相许了对不对?”她微笑着问。
徐钊瞥了她一眼,淡淡一哂道:“看来我们的故事太过俗气,以至于你随便一猜,就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凌波摇头道:“不是俗气,英雄美人的故事,本来就是最让人心动的。”
徐钊只是抿了一下嘴,似乎还在回味那种儿女情长的缱绻温情。
“然后呢,她嫁给了你,你们一定很恩爱,很快就有了孩子是不是?”
这次徐钊却摇头了。
“刚开始,我们的确很恩爱,但很快就发现生活变得一点都不美好。”
凌波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她从小在军中长大,除了会舞刀弄枪,女人会做的事情,她一样也不会。她既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更不会女红。那段时间,我们家里的米饭总是焦的,菜总是忘了放盐,如果她鼓起勇气做了肉菜,往往还半生不熟,在厨艺上,她实在笨手笨脚,连炒鸡蛋都炒不好。”
他是这样说,可是凌波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好。因为徐钊脸上并没有那种恼怒或烦躁的神情,她想,在发现妻子炒不好菜做不好饭的时候,他这样的男人,一定只是无奈地笑笑,然后把那些味道不好的饭菜统统吃光。
有情饮水饱嘛。
徐钊果然也是这样做的。
“她洗坏过衣裳,给我缝补衣服,却反而扯了更大的洞,家里的碗盘也经常会碎掉,但她总是不服气,请了军中其他的家眷来教她,很快她就能够做出像模像样的饭菜了,家务活也做得越来越好。
“只不过这中间的过程,实在辛酸,有时候她遭受了挫折,心情不好,难免就要发泄一番。”徐钊有点苦恼地模了一下鼻子。
凌波笑道:“她发泄的方式,一定就是找你打架了。”
徐钊点头。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她现在一定什么都会了对不对,一定是个标准的妻子了吧?”
徐钊眨了眨眼,叹气道:“马马虎虎吧,起码现在炒鸡蛋里已经不会有碎壳了。”
凌波忍俊不禁,轻笑起来。
她这时候才发现,徐钊身上原来还有幽默细胞。
这个男人虽然贪污受贿,还挟持了她,犯了好几项罪,但至少对自己的家人,他是个温柔的负责人的好男人。
“你们现在有几个孩子了?”
徐钊竖起两根手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大一点,八岁了,大名则成;女儿五岁,还没起大名,小名春儿。”
“徐则成,徐春儿,都是好名字。”凌波模了模自己的肚子,想到再过几个月,她也将分娩做母亲,却还没有给孩子想好名字呢。
“是儿子比较调皮,还是女儿比较调皮?”她接着问。
说到这个问题,徐钊似乎有点哭笑不得,他蹙了一下眉,道:“儿子像我,女儿像她娘。”
凌波了然了,笑道:“女儿调皮一些。”
“只怕将来不好嫁。”徐钊叹口气。
凌波笑道:“怕什么呢,你能娶到你妻子,你女儿将来肯定也有匹配她的好儿郎。”
徐钊微微笑了一下。
谈话进行到这里,他们两个似乎已经成了好朋友似的,如果不是一个还捆着手脚,一个面前还放着一把锋利的剑,画面一定会更加和谐。
夜色越来越浓,今晚的云层很厚,不见一点月光,屋外的墙根下,都是一片黑黢黢。
腊月的北京,冷风从巷子里呼啸而过,带来的除了寒冷,还有干燥。
大街上已经很少看见行人,这种时候,人们更喜欢躲在温暖的屋子里,或者温暖的被窝里,吃着热茶,跟家人温柔地谈话。
只有巡逻的官兵,偶尔脚步整齐地走过。
更夫敲着梆子,拖长了声音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但城里的人们对于这个声音已经太过熟悉,以至于听到了也会自动忽略,从来没有人会将这忠告放在心上。
回春堂的大门已经关闭,但里面依旧灯火通明,只不过安静得似乎有点过分。
外面巷子的黑影里,有轻微的响动,像是好几只野猫野狗,在墙根下窜过,沿着回春堂跑了一圈。
但没有人对这些动静起了怀疑,呼啸的北风掩盖了一切痕迹。
这时候,宫墙重重的紫禁城里,康熙爷正在接见雍亲王胤禛和博哲。
徐钊提出的条件,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吃惊,但是这两个条件背后代表的含义,却让他脸色凝重了起来。
胤禛和博哲肃立在一旁,书房里头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但他们却能感觉到,康熙爷此时的心情,就好像外面呼啸而过,刮得门板荜拨响的北风一样,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