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帝写字的事是推月兑不掉了，但赐封帝师，还是当个玩笑就好。
这日用过午膳，龙君佑也不歇觉，命人在德阳宫后院里摆起楠木矮桌，召了云芯前来教自己写字。
云芯写了满满一篇，龙君佑跟着描了满满一篇。
说实话，自己的字体并不算好看，豪纵不足，纤柔有余，而龙君佑的字体，遒劲有力，苍润挺拔，一笔一划仿佛都带了灵性，金龙翱天，叱咤风云。那样轻狂霸道的字，才符合龙君佑的身份。
她望着埋头认真临摹的龙君佑，好几次都想问他为什么要学这种字体，想了想，终是什么都没问。反正问了他也不会说，她还没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
这一写，就写到了傍晚，龙君佑匆匆用过晚膳，继续伏案疾书，云芯无奈地按了按额角，劝道：“皇上，夜晚风大，回去歇着吧。”
龙君佑头也不抬，指了指桌案：“朕不累，去拿盏灯来。”
没办法，这个皇帝有时候还真的小孩子脾气，兴趣来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取了盏烛灯，云芯小心剪去灯芯上的烛花，烛火一跳，龙君佑跟着抬起头：“朕很好奇，宫里识字的宫女很少，会写字作画的就更少，你到底是怎么学的？”
云芯持剪的手顿了顿，状似轻松地回道：“勤加练习，多看多做，自然就熟练了。”
龙君佑“哦”了一声，复又低下头认真书写起来，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抬头问：“你知道的事情很多，这些也是自己学的？”
云芯一皱眉，今天皇帝怎么了，废话这么多？
依旧平淡回道：“以前看的书多，什么都看，杂乱无章，所以知道很多事情。”
皇帝点点头，却没有继续写字，而是干脆搁下笔，饶有兴趣地问：“你都看些什么书？”
“四书五经，小说杂本，地理游记，历史本传，药学典籍……很多。”云芯自己也记不清究竟看多少书，宫中无聊的日子，都是以看书来打发的。
“地理游记？”龙君佑眼神一亮：“你也看这种书？”
看这种书有什么不对吗？云芯疑惑不解，却没有当面问出来，只淡淡回答，“看过一些。”
“朕也喜欢看，可惜宫中这类书实在太少了，而且，皇子是不被允许读这些书的。”
云芯点点头，这个道理她懂，不让皇子读这种书，是为了避免他们玩物丧志。
“朕听说，海外有一种奇怪的大鱼，比这座德阳宫还要大，是吗？”。此时的龙君佑，褪尽帝王霸气，完全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眼里闪着无止无尽好奇。
云芯被他感染，也不由的起了兴趣：“对，书上说，那种大鱼名叫鲸，有的甚至比两座德阳宫还要大。”
“真的？太神奇了。”龙君佑一脸惊叹。
“还有很多奇特的事情呢。”云芯仿佛回到了童年般，欢愉之下，不禁将自己在书上看到过的奇闻异事，一口气说了出来：“听说在世界极北的地方，那里终年冰雪不化，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是黑夜，还有一半的时间是白日，那里还生活着一种白色的熊，比我们这里看到的黑熊要大很多，它们喜欢吃鱼，胃口大的惊人。”
“世上竟然有这种地方，太不可思议了。”龙君佑越听越入迷，黑玉般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烛火，就如荣有彩霞在其中流动似的。
“书上还记载，有一种名为银扇草的植物，它结出的果子，有如明珠般大小，而且还是透明的，非常有趣。”云芯一边讲，一边以手比划，因为兴奋的缘故，平时显得苍白的小脸，也在烛火的映衬下，变得红扑扑的，就像一颗红苹果。
两人越聊越开心，把身份地位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等候在廊庭内的冯德贵瞧这场景，又急又忧，这时候本不应该去打搅皇帝，可今日是淑妃生辰，虽然这位妃子圣宠不如从前，好歹背后的势力不小，皇帝一直谨慎对待，谁知今天一高兴，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冯德贵正在考虑要不要娶提醒时，便听云芯的小声说了句：“皇上，冯公公已在廊外等候多时了。”
皇帝这才收住心神，从绚丽多彩的梦幻世界回到了现实。
“冯德贵，过来回话。”龙君佑脸色有些不好，正聊到开心处却被人打断，免不了心头火起。但又知道自己身为皇帝，有许多正事要做，不该无故迁怒他人，两种矛盾心理纠结在一起，脸色就显得更差了。
云芯知道龙君佑为何生气，坐在一旁缄默不语，只是苦了冯德贵，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得龙颜大怒。
“回皇上，今天是淑妃娘娘的生辰，您看……要不要去淑月宫走上一遭？”一边说，肥厚的下巴一边颤抖。
龙君佑脸色沉凝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猛地起身，大步向前走去：“立刻着人准备，摆驾淑月宫。”
冯德贵这才舒了口气，试拭了拭额角的汗，立刻跟在皇帝身后。
转过回廊的一刹那，冯德贵忽然一转头，若有所思地瞥了云芯一眼。
冯德贵临走时那饱含深意的一瞥，云芯并非没有瞧见，只是假装没有注意罢了。在宫中做事，有时候需要聪明灵慧，有时候却得愚笨糊涂，冯德贵那点心思，她怎会看不出？别说她无意争宠，就是有这个心思，也不会用如此拙略的手段。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目光无意落在桌案上的雪白宣纸上。
龙君佑的字体还是与自己不像，无论临摹多少遍，他的字依然那般隽狂洒月兑，恣意无束。
鬼使神差的，她竟小心翼翼叠起皇帝写满字的那张纸，揣进了袖口。
想必今夜，皇帝会在淑月宫过夜吧，既然晚上不会回来，还是将这里打扫干净为好。
这一晚天色很暗，天空中乌云密布，没有月亮，云芯命人将院落打扫整齐后，提着灯笼回房。经过前殿时，一个影子快速闪过，她吓了一跳，不由得惊呼出声，那影子一顿，转了弯，径直走到她面前，嗓音低沉而熟悉：“咦？怎么在这？不去给朕讲故事了？”
她这才看清，原来刚才那个影子，竟是龙君佑。
奇怪，他不是去淑月宫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心中大为疑惑，想也没想就问道，“您没去淑妃娘娘那里？”
“去了。”
“那怎么……”她更加疑惑，既然去了，没道理这么快就回来。一句话刚问出口，却觉得不妥，她一个小小宫女，凭什么管皇帝的私事，后面那半句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皇帝知道她想问什么，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去了一会儿，就赶紧回来了。”
云芯菱唇微张，对龙君佑的这个回答显然很惊讶。淑妃现在一定是又喜又忧，不明白皇帝既然肯来看她，为何只小坐一会儿就匆匆而去？其实，不但淑妃不解，云芯也不明白。
“对了，你的故事还没讲完，朕总惦记着，不如讲完了再去睡。”龙君佑虽是询问的口气，可言语中的意思，却是不容拒绝的肯定。
云芯无奈，只好当前一步，举着灯笼向后殿走去。
“别去那里了，就在这说吧。”皇帝叫住她，转身走到一处台阶上，撩起衣摆，就那么坐了下去。
云芯本来想说几句地面阴寒、更深露重的话，却被龙君佑先一步阻止：“过来，朕不喜欢听人唠叨。”
这位皇帝是个极任性的主，云芯早就领教过，知道多劝无用，于是将灯笼置于一旁的石阶上，与龙君佑并肩而坐，继续之前没有讲完的奇趣故事。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忽然，远远传来清幽的钟声，云芯凝神细听，那是皇宫不远处的净慈寺发出的钟声，说来可笑，自己的牌位就被供奉在那里。
钟声响过后，龙君佑蓦地站起身，她惊了一下，也跟着站起来。
本以为皇帝困倦欲睡，她正要行礼告退，谁知龙君佑却指了指地上的灯笼，有些出神望着虚空中某一处：“陪朕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