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云芯临时的决定,龙君佑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淡淡吩咐了她几句,便先行一步回了德阳宫。
晚间时,云芯重新梳妆一番,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华贵耀眼的衣裳,只着一件浅紫色的锦缎襦裙,发髻也是寻常的随云髻,用玳瑁簪子做了些微的点缀,裹了披风,便径自出门了。
今日的晚宴,是在太后的宫中举办,虽说只是个寻常的家宴,但身为妃子,又怎能抢了太后的风头,不管她在人前架子有多大,到了太后的面前,也该有晚辈的作为,若是喧宾夺主,只怕惹得太后不悦,自己今后在宫中的日子就要寸步难行了。
“张吉,去把本宫搁在偏殿的镂金菱花锦盒拿来。”云芯上了轿,突然想起一事,对一旁的张吉道。
张吉应了,立刻照她吩咐,取来一个沉木锦盒,云芯结果,放置在身侧。
之所以带着张吉,则是因为看他机灵,对宫中事物也较为熟悉,她今日前去的目的,就是要早最短时间内,了解宫中的所有境况,若是只有自己前去,只怕是要一无所获。而身边的这个锦盒,装得则是送予太后的礼物。自己离宫已有四年,如今又以这样大排场回来,太后心里必然是不爽快的,她唯有在太后面前放低姿态,才能消除太后心中对她的芥蒂。而人的年纪一大,对养生就特别伤心,故而若想讨好太后,是必然要在这上面下功夫的。她在蓝田镇开了这么些年的医馆,除了治病救人外,倒也攒下了不少奇异药材,且都在京城寄放着,没有因为战乱而有所销毁,她今日要给太后的冬虫草,则是当年无意中购买所得,皇宫中名贵药材无数,可这种自人迹罕至的雪山处挖掘的冬虫草,却是十分少见的。贵重罕见的金银珠宝,在这个天下最富贵的女人面前,都不值一文,唯有这养生之物,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一路行至太后寝宫,不曾想,刚下轿就遇见了许久未见的惠妃。
惠妃见到她的一瞬,也愣了一愣,随即缓步行来,面对她屈膝行礼:“贵妃娘娘。”
云芯盈盈一笑,上前搀扶起惠妃:“姐姐与我之间,不需如此多礼。”
惠妃诧异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不明与疑惑的神色,云芯自然知道她在疑惑什么,白日的情形,她可是瞧得一清二楚,要说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巴结奉承她是绝不可能的,所以,她现在的亲和态度,让惠妃一时间有些模不着头脑。
虽不明白,却还是顺着她的意应了:“妹妹离开这些年,瞧这样子,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变是没变,云芯自己心里清楚,现在皇宫上下,还能能将她当做从前那个唐云芯的人,只怕是没有了,惠妃这番话,自然也是客套之语,脸上依旧保持微笑,对惠妃的话,似不太在意,笑着便揭过了,又并肩行了一段,随意聊几句,眼看太后寝殿的大门已近在眼前,云芯忽而问:“姐姐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她有意在“好”字上加重语调,明眼人一听就明白,她所谓的好,不仅是日子顺不顺心,更主要的是,在这宫里的地位,是不是一如往常,奴才们又是否对其敬畏,皇帝的宠爱是否一如往常。
惠妃的眼神黯了黯,涩然一笑:“妹妹虽回宫才一日,但宫中的情形,想必也了解一二了吧。”
云芯淡然微笑,脚步逐渐放得慢了:“姐姐好歹也是四妃之一,日子总不至于过得太差,我猜的对吗?”。
惠妃不语,只垂目苦笑。
又走了几步,眼看就要进殿了,云芯突然驻足,伸手轻拉了惠妃一把。
惠妃一惊,下意识停下脚步,转头不解地看着她。
云芯的目光略微倾斜一扫,在确定四周无人后,才探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瓶,执起惠妃的手,将那玉瓶塞入她的掌心。
惠妃望着手里的玉瓶,更是迷惑:“这是……”
“这是鹿角胶,早晚洁面后,涂于面部,可养颜生肌,消斑祛痕。”
惠妃怎么也料不到,云芯竟会莫名塞给她这样一个玩意,正在惊疑不定时,又听云芯道:“这些年来,娘娘似是受了不少苦,显得有些憔悴了。女人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容貌,后宫的女人更是如此,虽说以色事人是下下之策,可若是没了花容月貌,更是寸步难行。”
听她说了这么多,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几分,惠妃定了定神,道:“娘娘想要臣妾做什么?”这回,却是变回了恭敬的称呼。
好一个聪明人,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看来这四年里,惠妃在江彩绣的打压下,不但能保住性命且能稳坐四妃之位,不是没有本事的。
有本事就好,就怕是个糊涂人,看不清情势。
云芯轻挽着她,慢慢向前走着,不急不缓道:“我久未回宫,对宫中现在的情势一无所知,所以还要拜托惠妃你,帮我熟悉一下宫中的人事,免得贻笑大方。”
惠妃始终沉稳有度,就算是惊愕,也仅仅是一刹那:“娘娘如今身为贵妃,哪里还需要臣妾帮忙的地方。”
“你不愿意吗?”。云芯挽紧了惠妃的手臂,笑容嫣然而寒澈。
惠妃突然感觉周身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而这冷意的源头,却来自身旁与自己亲昵相偎的人,转头看去,却见她神色如常,浅笑如怡,半分也无那种压抑的冰冷感觉,她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仅是自己的幻觉,而被云芯紧挽着的手臂,却告诉她,所有一切,都是真的。
从前她却为何没有发觉,唐云芯的身上,自带一种凛冽慑人的气质,尤其那双眼睛,璀璨灼目到令人不敢逼视,只怕会伤了自身。只一眼,她便立刻别开视线,只觉得身上即便压着厚实的驼毛风氅,也盖不住那彻骨的寒冷。
云芯却也不急,在迈进大殿前,她都还有机会。
一步,又一步,只要进了那殿堂,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向二人投来,如果云芯存心要置她死地,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出手。
惠妃呼吸急促,脚步像灌了铅一般,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一般。本是如玉如珠的美人,此刻脸色苍白尤胜落雪,看着倒有几分凄楚可怜的样子。
云芯在心底暗叹一声,垂下双目,掩下眸中沉痛的悲悯。既然走上了那条最艰难的道路,那她就必须抛却一切同情之心,甚至是自己的良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今想来,这句话说得极好,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两人的脚步虽慢,可道路就那么长,不会因人为的排斥而加长,转眼间,大殿正门已在眼前,宫殿中透露出的五彩光辉,投射在清冷的青石板地面,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却泛着一层幽深的冷光。
惠妃脚下突然一停,将手臂从云芯臂弯中抽出:“娘娘,臣妾该如何行止,请您示下。”
云芯神色一舒,之前她并未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说服惠妃,眼看一切就要成定局,幸好惠妃心有顾忌,不敢真的与她相拼,否则,不但牺牲了惠妃,自己也没有半点好处可取。
“不知惠妃对丽贵嫔怎么看?”云芯跨前两步,只淡淡丢下一句话,便招来随侍,一同进殿去了。
惠妃站在原地,望着云芯离去的背影,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息。
云芯落座有一阵子,才见惠妃神色如常的到来,像是刻意回避她一般,悄然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若是换在以往,那个清净的角落,只怕是属于云芯的,可如今,她却坐在众人最为瞩目的地方,大殿正中的席位,这里除了皇帝和太后,能坐的也仅有皇后了。看着她毫无顾忌的坐在那里,众嫔妃不免开始窃窃私语,有嫉妒的,有不屑的,有憎恶的,有羡慕的,云芯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接受着周围投来的各种眼光,半点情绪也无。
正在众人毫不顾忌地打量她时,门口传来一声唱报声:“皇上驾到——”
众妃皆立即起身,向着门口的方向迎去,只为能够多瞧那个高贵的九五之尊一眼,顺便将自己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底。
今日,所有妃嫔都是艳妆打扮,整个殿堂内姹紫嫣红,明丽耀眼,却只有云芯装扮如此素净,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她现在的举动,就更是与众人背道而驰。听到唱报声,她只是缓缓站起身,却不挪脚步,立于原地,面朝天子所在的方向欠身一拜。
龙君佑只消一眼,便在众多的繁花中,找到了那抹素淡的倩影。
快步而上,走到她身边,顺势握住她的手,将怀里的小暖炉塞进了她的怀中:“天气冷,怎么也不多穿些,小心受寒。”
一瞬间,比之刚才还要炽烈百倍的目光,一齐胶着在云芯身上。仿若未觉一般,云芯满足地一笑,理所当然地将暖炉拥在怀里,伸出冰凉的右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探入了天子的衣襟,寻找到最温暖的热源:“暖炉虽好,模着却有些咯手,还是皇上的胸膛比较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