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再也无法挽回。与她,也是亦然吧,他有时候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或者,从来不曾出手救过她,她若死了,那么她在自己心中的牵绊也将一并不复存在。
只是不知那样……究竟是好还是坏?
他以为这一次起事,自己已有十足的把握,而他也再也无法等下去,北夏起兵攻城,龙君佑离京御驾亲征,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失去了这一次,他不知又要等多久,或者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又或者是一辈子……所以,他不顾一切,甚至是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那日清晨,当他站在华清宫前,望着她面目怒容,听着她声色俱厉,突然想,原来她也并非是那般清冷淡漠之人,也有喜怒哀乐。他喜欢看她发怒的样子,因为她唯有对自己发怒时,一切才是最真实的,没有敷衍,也没有欺瞒,而是实实在在的,愤怒和恼恨。
可她对于自己这最真实的情感,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瞬。他以为,他伤了尹飞鸿,间接逼死方卓依,她就会恨自己,恨得越深,她就会记得越牢。可终究,她还是不愿恨自己的,在得不到爱之后,竟然连恨都是一种奢侈。
他偶尔会去看她,可她总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对于他的囚禁,不忧也不喜,不恼也不恨,原来这就是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就算是强夺她的一切,甚至是欺骗她,背叛她,她都不曾将自己印入心底,他本想问她,是否有感激过他,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问了又如何?就算当年有过感激,到了此刻,也必然是什么都不剩了吧,何必还要再失望伤心一回。
每当看到她那淡漠清冷的样子,他心底的失望就会慢慢转化为深深的绝望,这么多年来,他何曾如此害怕过,那种心底仿佛失了什么一般的空洞感,令他感到异常恐惧,他怕自己会在这种恐惧下逐渐丢失方向,忘却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目的,自己的心。所以,他再也没有来过华清宫,每日只是从内监那里得知一些她的消息,听闻她整日只是很安静的于殿中作画时,他忽然笑了。没有人知道,他这笑中,包含了多少的苍凉与悲辛。
之后一日,在突然得知她离宫的消息后,他竟然在突然之间释怀了。她本就是这样的女子,若真是那般安静柔顺,她也就不是她了。离去好,若真的能永远离开这座繁华奢靡的皇宫,也是一种福气。只可惜,她只怕不会这样做了,从她再次回宫时,他便明白了一切,当初他争不过龙君佑,地位,权势,父皇的宠爱,朝臣的拥戴,后来连带着皇位,也一并输给了他,最终,唯一倾心相爱的爱的女子,投入的也是他的怀抱。
在她离开后不久后,某日的傍晚,他被一阵熙攘的嘈杂声惊动,慌忙冲出屋子,这才听说,皇宫中出了大事。
等他带人赶到宫中时,一切已成定局。
他万万没有想到,远在潋江的龙君佑,竟然还能分心调遣一万人马,秘密驻守在京郊。输了,彻底输了,他自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又怎能料到,龙君佑早已猜出他的心思,御驾亲征,与其说是自己的机会,不如说是彻底清剿自己的机会,这一招请君入瓮,他输得心服口服。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甘,依稀记得多年前,先帝于御书房考校各个皇子的学识,那时的他,虽仅有七岁,却是诸多皇子中,最得先帝赏识的皇子,那时他以为,那把高高在上的金色龙椅,迟早都是属于自己的。直到多年后,再想起当年的一幕,他才明白,那时的意气风发,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梦幻,犹如今日的一切,虚幻缥缈。
他颓然垂目,心知尘埃已定,无需再做任何多余的挣扎,却突然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一道身影,只身着白色亵衣,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正向着颐和宫的方向而去。
他眉目一跳,忙跟了上去。
淑妃一路疯跑,一边嘶声狂笑,等他赶到颐和宫时,宫殿早已燃起了熊熊烈火,淑妃尖利的笑声回荡在整座皇宫的上空,凄厉而尖锐。
她一边笑,一边嘶喊,“唐云芯,你该死最该死的人是你是你可惜你不在,我杀不了你,不过没关系,杀不了你,我可以杀了龙博裕,只要他死了,你和龙君佑就会痛不欲生,我才会开心”
眼看火势渐大,他迅速拉过一名宫人问道:“大皇子呢?”
那宫人指着颐和宫,哆哆嗦嗦道:“在……在殿里”
在殿里?那就是还没有被救出龙承轩望一眼火势冲天的宫殿,几步冲上去,夺过一名宫人手里的水桶,举起来兜头浇下。
“王爷……”那宫人还处在怔愣中,似不明白自己手中的水桶被谁给夺去了,待清醒过来时,龙承轩的身影早已隐没在通红的火光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迅猛的火势,别说是救人了,自己也有可能会死在这熊熊烈火之中,可他并不后悔,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能为她做的事。没有爱,没有恨,他不论做什么,都无法在她心中留有一席之地,那么,这一次,她是否会记住自己这个人呢?记住他的名字,龙承轩,而不是巽王,不是先帝之子,也不是龙君佑的兄长,至少他,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胸肺间一阵难抑的刺痛,浓烟滚滚下,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一步步向里模索。
“博裕,你在哪里?”他艰难地前行着,不断地呼喊着龙博裕的名字。
终于,在他几乎已经绝望的一刻,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呼声:“这里……我在这里……”
他循着声音找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身下有被打翻的水渍。弯,他将他扛在肩上:“好小子,挺聪明的。”他手臂上已经有多处烫伤,幸好因为那盆打翻的水,才保得一条命在。
眼看宫殿的房梁就快塌陷,他背着博裕飞快向外殿外冲去,人声已经清晰在耳,眼看微弱的光亮就在前方,他奋力前冲的一刹那,脆弱的房梁终于坍塌,横梁重重砸下的瞬间,他本能地将博裕护在身下,伴随着房的塌落,一阵强烈的剧痛袭来,身下传来博裕惊慌的疾呼:“皇叔”
眼前一片火红,迷蒙中,他似乎看见她正缓缓向他走来,那万年寒冰般冷漠的脸上,终于对他露出一抹欣慰明丽的笑容,真挚情深,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原来,她笑起来竟是这样的美丽。
红尘紫陌,黄泉碧落,前世茫茫因缘错。
芳草连天,绵绵脉脉,今生痴更与何人说?
美丽的梦总是短暂的,上天似乎从来都不肯眷顾他,哪怕是一点,只有一点……
从前只笑痴人情深,却不知自己亦有如此痴心之时,纵知必将情意错付,却仍旧义无反顾,连他自己都不知,他究竟执着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宝座,还是她偶尔间的回眸一顾,倾城一笑……
铃声阵阵,那飞檐上的铜铃,似是月兑离了沉闷的禁锢,轻快地随风摇荡,发出阵阵清脆的声音,远远飘荡,连带着心境,也跟着慢慢平和。
他挪了一下双腿,那样艰难,好似失去了知觉一般,不再属于自己。
失去了太多,太多,最后,连本属于自己的,也一并失去了。
他以为自己会死,会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当醒来的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对这尘世,依然还有留恋。也许对于死里逃生的人来说,失去一条双腿,亦算是幸事一件,可对于他来说,他除了一双腿意外,却失去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王爷。”马车厚实的帘子被掀开,一个不算面生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名为张吉的内监,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心月复,他从袖底取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递来:“娘娘命奴才转告王爷,王爷的大恩大德,娘娘会永远铭记在心,王爷此去济州,路途艰难,万望王爷保重身体。”
他笑着接过信笺,眼中却又无尽的萧索寒秋之意。保重……保重……流放济州,前途未卜,那里地僻寒苦,自己如今已是残废,又如何保得性命安好?心底的苦笑,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对张吉道:“待我谢谢娘娘。”
张吉没有回话,又退后了一步,他正在纳闷,眼前却突然出现两道俏丽的身影。
“爹爹。”鱼儿今年已十二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一旁的女子牵着她,唇边挂着一抹娴静温婉的笑意,望着他时,眸中荡漾起点点晶莹,她只哽咽出两个字:“王爷……”
他诧然地望着她们半晌,又转向女子道:“郭薇?你怎么会来?”
“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准许我和鱼儿与王爷一同前往济州……”她的目光转向他的双腿:“您现在需要人照顾。”
他先是一怔,随即哂笑道:“你照顾我?难道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对你的,我亲手将匕首刺入你的心口……”
“王爷。”她打断他的话,柔美的微笑,有如三月里的和煦暖阳:“是,您当初是想杀了我,可后来您不还是救了我?”她的笑容陡然放大,粲然夺目,“郭薇对王爷您的心意,此生不变。”
此生不变,此生不变……
他蓦地畅然而笑,笑声清朗明净,不带半分哀怨与凄迷。
多年来的载浮载沉,争权夺势,到最后才发觉,一切皆为过眼云烟。
半壶浊酒一壶愁,再浓烈的爱与恨,也只是它凝出的,眷恋地漫过人生,在时光中等待,直到——
梦醒,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