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珉略略打量了一下,目光落到乌篷船上,似有探寻的意味,“嘉鱼配美酒,还有琴歌作乐,公子真是好情致,却不知公子鱼在何处,美酒如何?我可否品尝一下?”
你不就是我的鱼……
“韩公子若是想吃鱼喝酒,恐怕要失望了,我这里没有鱼和酒,只有渔歌和酒歌。”
韩珉眼中浮出一丝趣味,“这倒是正好,我的画舫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琴歌,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前去助助兴?”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苏薇心中暗喜,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仿佛韩珉的邀请并未让她的情绪有所波动,但韩珉亲自来了,她自然不会再多做姿态,否则就太虚伪了。苏薇笑容一展,微微一揖,“苏微荣幸之至。”
回身将笙晓唤出来,苏薇转眼看向一旁发怔的船夫,慢步走到他的跟前,缓缓的弯,笑得十分的亲切,“船家,五百文可以近眼看到韩公子,也不算亏了。”
轻柔如低喃的话语,仿若羽毛拂过肌肤,在船夫听来,却是止不住的起鸡皮疙瘩。
船夫的脸色早已青黑,虽是万般不愿意,但愿赌服输的信用还是有的,满是茧子的手磨磨蹭蹭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串钱,似是万般留恋的不忍撒手,但也心知无论如何不舍,这钱终究不再属于自己,索性手一伸,眼一闭,满脸的决绝之色,“拿去!”
苏薇被船夫那死生再不见的表情逗乐,轻声一笑,转身而去。
直到悠悠的划水声响起,那乘着几人的小舟徜徉而去,船夫觉察到异样,才睁开眼来,钱还在,但人已远去,望着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并肩而站,他忽然想起了话本里的一句话——
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船夫连忙呸了几声,不可能不可能,韩公子要是有南风之好,还得整个良城的姑娘答应。
却说苏薇才上小舟便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不把钱拿回来?为什么?自己本就不是纯善之人,为何要对一个坑了自己的人如此大方?更何况自己现在还处于财政刺字状态啊!
回头不舍的望了一眼,苏薇十分抑郁的总结了一句:打肿脸充胖子,最后疼的还是自己。
苏薇心里哀叹着,嘴上却没忘与韩珉答话,韩珉的话并不多,甚至是有些淡漠,也不知是因他性格使然还是其他的原因,与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但传闻毕竟是传闻,远不如亲眼见到的可信。
收桨的声音让苏薇打起了精神,成败在此一举了。
远远的众人见她与韩珉乘舟而来,早已有些不耐,当她上船的那一刻,画舫上熙熙攘攘的欢声变成低低的议论,众人都想看看,这个让韩公子亲自去请的,到底是什么人。
只见少年身形纤瘦,长得尚算清秀,衣裳虽是整齐得体,却不见得华美,这样的人放在人海之中,过眼即忘,与俊秀无匹的韩珉站在一起,简直就是蒹葭倚玉树。
立时,便有人嗤之以鼻,“堂堂韩公子亲自前去邀请,居然只让一个小厮跟过来,啧啧,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红蓝绣色锦袍的年轻男子,丹凤眼,鹰钩鼻,眼底一圈青黑,脸上有些浮肿,想是长期的彻夜笙歌造成的,他的眼神极其犀利,可此刻,他的眼中尽是不屑的嘲讽,看着苏薇仿佛是在看着一粒卑微的尘埃。
他这话,表面上是在讽刺苏薇穿着寒酸,长得也寒酸,暗里却在讽刺韩珉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请过来的不过是个笑话。
韩珉的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一丝不悦之色现又忽逝,却并未说什么。其他人都心知这少年就是弹唱之人本尊,却不知碍于什么,目光在韩珉与那男子之间徘徊着,最终也无人站出来说话。
“唉,早知道这么容易就可以将人请过来,我就去了,白白应下你一件事,真真是亏大了!”哀婉的话语带着夸张的叹息从人群后传来,说话间人群被拨开,蹦出一个红袍公子。
他径直走到苏薇跟前,微弯下腰打量着,良久后,总结性的说了一句:“怪不得张恪之要说你,长得真是……清风醉月阁随便哪个伶人都比你好多了……”回头便是璀璨一笑,“张公子,是吧?”
清风醉月阁是良城顶顶有名的勾栏,尤以男伶最为出名,他这么说,摆明了是说张恪之好于男色,虽然良城确有不少人有如此喜好,但这终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如此摆在台面上,无疑是削了张恪的面子。
张恪之脸色顿时一青,沉声道:“我怎么知道清风醉月阁的伶人长得如何?”
田子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张恪之凤眼一眯,迸射出危险的光芒,但只是片刻,又恢复了原来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田公子说笑了。”
苏薇静眼旁观着,在这你来我往之间,势力已经泾渭分明。张恪之一上来就为难她,其意并不在她,而在韩珉,张家本是良城第一商家,垄断良城多个行业,一度连官府也忌惮甚深,可自从韩珉在良城发迹,不但抢了张家的大部分生意,而且还得到当地官员的拥戴,近两年已经压在张家上头,大有独占良城的势头。
张恪之来这里,绝非是看韩珉的面子,而是想借此机会拉拢人心,他早已看韩珉不惯,此番寻得机会折辱韩珉,自是不会放过。苏薇本意是与韩珉结交,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归入韩珉的阵营,今天,她便是不得罪这位张公子,张公子也不会待见她了。
而这位红袍公子,想来就是城守之子,也是韩珉的挚友,田子祯。他一上来就与张恪之明枪暗箭,当是为了自己的好友,虽然出口就贬了她,但却在第一时间点出了张恪之的名字,好叫她心中有底,这一举动,也在不自觉间将她化入了自己的一边。
这么一来,这位张公子是注定要得罪了。
那边两人的针锋相对暂落帷幕,众人的视线又转回了苏薇身上。田子祯瞪着一双媚眼,目光越过苏薇,落到笙晓身上,“方才是你的……她在弹唱?”他本想说侍女,但看笙晓虽然衣着简洁,却隐隐的透出一股子贵气,那是长期在上位者身旁沾染上的气质,但苏薇却半点架子也没有,也不知两人是不是主仆,便临了改了口。
苏薇似是觉察到他的想法,淡淡一笑,回身看着笙晓,笙晓十分乖巧的上前一礼:“正是奴婢,不过曲子与琴歌都是公子教于奴婢的。”
咳咳……苏薇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暗地里恨恨的瞪了笙晓一眼:笙晓啊笙晓,我知道你是想给我脸上贴金,可是这金贴的不好就丑大了!
果不其然,田子祯眉梢一扬,“这么说,这位公子的技艺定然更加高超了?”
苏薇心里呜呼哀哉,面上却风和日丽,“不敢当,不敢当。”
田子祯正欲再问些什么,却听韩珉温声道:“各位请先入座,站着说话免不得怠慢了各位。”
韩珉并未多加理会苏薇,而是让一名侍女添了一个座位,十分给面子的列在左席的上方,却不偏不倚的对上了张恪之的位子,才一坐下,便迎上了张恪之探究而意味不善的目光,仿佛猎豹找到了猎物,枪口找到了枪把子。
韩大公子,您这是故意为难我吧?
苏薇暗恨,抬眸望向韩珉的那一刻,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看到那坐于首座上的俊秀男子,眼中划过一丝莫名的笑意。
休憩过一番的众人,正是有些无聊,于是都将注意力聚焦在苏薇身上,那神情似是好奇,似是玩味,似是欣赏,更多的却是等待看戏——在他们眼中,这个衣着普通,神态宁和的少年不过是一个增添宴会趣味的意外。
定然有一天会叫你们知道自己看错了眼。
韩珉坐在首座之上,手执白玉杯,遥遥向她一举杯,一饮而尽,给足了面子。一些新贵正想巴结韩珉,见韩珉对苏薇甚是看重的样子,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了些不同,当苏薇回敬了一杯,便有人询问她名字。
“都说人如其名,你以微为名,倒也真是合适。”刻薄而又慵懒的话语,在苏薇报出姓名后再次响起,众人目光纷纷扭转,只见张恪之目光放肆的盯着对面的人,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
这个笑容,真是让人厌恶之极。
这次苏薇报出的名字依旧是“苏微”,当初也只因懒得再想一个名字,便只将本名之薇换做同音字,却不曾想今日会因一时的懒惰遭人发难。
微,卑微,小者也,用这个字做名字,实在不高明。
张恪之本以为对面那个相貌普通的少年,听到他的话会憋红着脸忍下来,若是识相一些,还应当赔上笑脸,顺便再拍一通马屁,以期他心情好了,不再为难于他。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