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子说的对,在下以微为名,正是取了卑微,渺小之意。”
话语谦和有加,声音清脆响亮,满满的全是顺从之意,听起来悦耳之极,张恪之嘴角一扬,瞥了一眼那不卑不亢的笑容,又是一哧:明明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还装出一副高雅的姿态,韩珉请来的人,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呢。
本来对苏薇有些好感的人,听她这话,也不由露出了鄙夷之色,虽然他们也是来巴结奉承的,但她明明是韩珉请上来的,要巴结也应当巴结韩珉,临阵倒戈向韩珉的对头,真真是太不明智了。
“比之天地,我自是微小如尘埃,比之四海,我自是渺小如水滴,比之帝王,我自是卑微如草芥,以微为名提醒着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可局限于眼前所看到的而妄下论断。”清清脆脆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画舫里,渺渺如玄音。
鸦雀无声。
她说的谦逊,却无人再敢轻视半分:谁敢说与天地相比不微小?谁敢说与四海相比不渺小?谁敢说与帝王相比不卑微?
如此相比,纵然是微渺,却胸怀伟大,没有人可以逾越这份微渺。
一时间,众人看向苏薇的目光不知不觉的多了一份赞赏,少了一份讥诮,同时也有人起了好事之心:不管苏薇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就是在暗讽张恪目光短浅,没有见识么?以张恪的性格,是要睚眦必报的。
话毕,张恪的脸色已阴沉无比,但碍于自己的身份,一时忍着没有发作,只目光阴鹜的盯着苏薇,狠狠的灌了一杯酒,不动声色的敛去眼中的戾色。
田子祯目光惊艳的瞪着苏薇,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宝贝,转视韩珉,却见韩珉半敛眼眸,露出沉思的神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边暗流涌动,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齐城城郊,一座简陋的小院之中,迎来了两个特别的人。
青衣女子对着画像,再看那坐立不安的褐衣男子,完全可以肯定就是一个人,可找了许久,却不见这里有任何女子。
“你只需老实答话,我们不会亏待你。”青衣女子看着褐衣男子道,“六天之前,你是不是在尹阳城?”
褐衣男子握着手,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人物哪里见过眼前两位浑身贵气的人,那青衣女子还好,面色温雅,只是眼神不怒而威,叫他看一眼就觉得心虚,仿佛自己真的做过什么亏心事一般,那青衣男子分明就是一块冰,只一眼就吓死人,叫人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他十分踟蹰,只怕说错了没好果子吃,说得不好也没好果子吃,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说!”青衣女子等得不耐烦,猛然厉声一喝。
褐衣男子“哐啷”一声跌倒地上,还来不及思考,嘴里就不受控制的坦白起来:“小人打出娘胎就没有离开过齐城,又何曾去过千里之外的尹阳城?两位贵人千万不要怪罪啊!小人……小人要是能去的话……小人一定会去尹阳城哇……”
他已经慌乱的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叩头求饶,完全不去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事。
忽然,他的下颚被人托住,睁眼一看,竟是一只白女敕无暇的纤手!
还来不及生出什么旖旎的想法,他便觉下颚一痛,紧接着脸上被按了几下,按一下就痛一下,让他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没有易容。”女子的声音冷清得没有一丝波澜。
褐衣男子不敢睁开眼,就怕两位贵人又对他怎么样。
忽然“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丢在地上,他下意识的睁开眼,顿时眼睛都直了!
老天爷!竟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他连忙扑过去拾起来,又忽然想起两位贵人还在,可是,他抬眼看去,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哪还有什么贵人。
齐城官道上,两个青色的影子骑着马飞驰着。
“我们被骗了,但这样也说明她还活着,只是有人想扣着她达到什么目的,让下面的人继续找,我们且回蒙京,那里才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苏薇一席辩护的话语后,众人见张恪虽然脸色不大好,却没有再说什么,便也没有人再刁难苏薇,韩珉坐在首位上依旧不冷不热,却不妨碍苏薇受到众人的欢迎。这些人都是良城的精英,苏薇自然是能多结交的多结交,一时竟有些挣不开身。
最爱凑热闹的田子祯,这次却没有上前去,而是提着酒壶摇摇晃晃的挪到韩珉身旁,静观着被人群包围的苏薇,良久后,幽幽的道了一句:“我发觉,那小子与你很像。”
小子?
韩珉微微一怔,过了片刻,才想起田子祯口中的小子指的是苏薇,随即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田子祯,亦或是苏薇。
见韩珉又不说话,田子祯似是已经习惯了他现在这副模样,一坐在韩珉座旁,十分没有形象的两腿一伸,慰足的叹息一声,神情陷入回忆:“他与你来良城之初的样子……很像……”
那时候,张家正值辉煌,个个非横跋扈,但又因张家掌控着良城的各大行业,官府的税银有很大部分是张家缴纳的,爹爹时常被张家人的胡作非为气得几近暴走,却又敢怒不敢言,后来韩珉来到良城,初时也是不识一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混入了爹爹办的宴会,趁机结识了不少名流,很快,他就办起了第一家酒楼,而后是绸缎庄,首饰店……短短数年,就将张家的良城,变成了韩珉的良城,这其中不乏爹爹与自己的帮助,但最主要的还是韩珉卓绝的能力。
眼下的情景,是何其相像?
“你认为他会将我取而代之?”不知为何,韩珉的声音低沉而柔和,隐隐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已有安排……
还没从回忆中拔出思绪的田子祯,并没有留意到身旁之人的话语中有什么特别,仰头将壶中的酒喝尽,侧目笑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他若是一个女子,你们简直就是绝配了,啊哈哈……”
韩珉温和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半晌没有吱声。田子祯瞅了他一眼,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毕竟做了几年的朋友,不问也知道,这家伙生气了。
“呃,我可不是说你有南风之好,虽然你这个年纪还没有一个女人确实有些……特别……但兄弟我相信你……你是在等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你要是有好南风,那真真是暴殄天物……”田子祯大着舌头断断续续说着,也不知是怕好友生出误会,还是酒喝多了。
韩珉拿开他手中的酒壶,田子祯想伸手另拿一壶,谁想韩珉手一抬,拿起酒壶自己喝起来。
莫名其妙。
田子祯暗自嘀咕一句,摇摇晃晃的起身而去。
好不容易将众人都打发好了,苏薇早已口干舌燥,恰在这时,一个杯子从身后递了过来,回身一看,迎上一张面容姣好如女子的笑脸。
“多谢田公子。”
田子祯咧嘴一笑,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方才你那丫头的琴歌真是好听的紧,我从未听过那样的琴歌,可都是你作的?”
苏薇笑着摇摇头:“田公子若是想听,可叫笙晓再弹唱一次。”
“你这个丫头的技艺可比良城最好的琴师还高,但我更想听听苏公子的琴声,苏公子可否弹,弹一曲?”他的身子微微倾过来,伏在耳边,吐气如兰,一双妖娆的眼眸因醉意而蒙上一层迷离,愈发的动人心魄。可苏薇此刻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幅美男醉酒图。
田子祯显然是以为笙晓的技艺都是她教授的了,而她的技艺更胜一筹,可他哪里知道,曲子是她根据记忆哼给笙晓听的,歌词是她默写出来的,却是由笙晓谱的曲,纵然曲子和歌好听,她却是半点琴艺也无。
说起来还得感谢墨衍,若非他选用丫头的要求苛刻,每个人都必须有一技之长,现在她也不会有笙晓这样得力的助手,更不会这么容易就达到了目的。
苏薇心底暗自苦笑,回眸瞄了一下,笙晓十分体贴的走上前来,“田公子若是不弃,就由奴婢来代我家公子弹一曲吧。”
田子祯皱了皱眉,露出一丝不悦之色,但随即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慢慢的瞪大了眼:“你不会弹琴?”
苏薇老实不客气的轻点了下头,“曲子是我以前听过的,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原来如此。
见田子祯露出失望的神情,苏薇淡淡一笑,偏首向笙晓点了下头,笙晓会意的抱着琴走到台子上,双手轻按丝弦,泠泠的琴声倾泻而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终不可谖兮……”
歌声一如之前所听到的那般空灵,但少了一份飘渺,多了一份清幽,叫人仿若在那翠影重重的淇水之岸,见到了一个谦谦如玉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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