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多久,帐篷的帘子又被人掀起,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拂着门框,怔怔痴痴的望着她,眸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却没有马上走进来。
墨询见状,不紧不慢的收拾了东西,别有深意的望了云芷一眼,摇了摇头,起身欲走,“一会儿别忘了喝药。”
临到门前,睨着一旁出神的人道:“风这么大,你想让她受寒不成?”
訾衿猛地震了一下,连忙走进来,“先生请。”
墨询看着他,暗暗叹了口气,这小子,也是个痴人啊。
“訾衿。”见他又望着自己出神,云芷不由喊了一声,心头酸软不已。
平日里最好整洁的他,竟一副仪容潦倒的模样,下巴都长出了胡茬,眼睛也一片青黑,也不知奔波了多少个日夜,操劳了多少个日夜。
訾衿望着她,慢慢的走过来,目光黏在她的脸上,一动也不动,似乎生怕她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坐在床前,犹豫的伸出手,云芷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修长的指尖微微的颤抖着,不知其间蕴含了多少惊疑,又凝聚了多大的勇气,才敢这样触碰她。
微微的笑着,她试图露出最温暖的笑容,去消弭訾衿心中的伤痛。
细化温软的触感,是真实的,可以抓住的。
微凉的指尖细细划过眉眼,泪水不住滑落,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喧嚣,终于宣泄而出。
訾衿小心的心疼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眸底荡开层层喜悦,不由紧紧的拥住她,鬓角厮模,“小芷……”
宛若最重要的珍品失而复得,再也不要分开。
陆陆续续的,连青佩与秦谦也来看她,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事情原委。
那日,她与訾衿先行离去不久,便有人前来下迷烟,好在连青佩早有准备,待那人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连青佩已经去找秦谦,不曾想两人才见面,大火便已经烧起来,两人急急忙忙的去召集手下的剑客,在重重包围下,最后只带出了几十个名剑客。
清风楼已经不能去,城中闹得鸡飞狗跳,因不知她是否逃出了厉城,两人带着几十个剑客找了个藏身之处,第二日得知她与九皇子已经离开厉城,这才寻了机会,赶回来与大军汇合。
历经一番波折,总算是有惊无险。
原地修整了一日,大军第二日便拔营去往前方的城池,云京得到消息之后,又增派了两万禁军,加之先前的三万人,宁熙帝总共派出五万人来护送长公主回京,对长公主的疼爱,可见一斑。
在厉城失散的剑客,在其后的半个月里陆陆续续的赶回来汇合,最后算得人数,还剩两百多人,折损近四百。
因为她这次伤得极重,整个护军在途中停顿了十多日,才再次启程回京,在墨询的妙手回春下,病情很快就得到了缓解,然而终究是重症未愈,又添新伤,身子比之以前,又差了许多,半个月都没有下床。
无聊闲暇之际,訾衿经常来看她,有时候睡着了,他在身边,等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他。
云芷知道,上次大约是将他吓坏了,听墨询说,这次她伤入肺腑,身体已经衰竭到极点,随时都可能殒命,也幸亏墨询及时赶到,不然只怕回到云京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灵柩。
然而,一次无意说起这事的时候,墨询却说救的不是她的命,而是訾衿的命。
她怔了怔,以为墨询在开玩笑,说要是她死了,訾衿也会痛不欲生什么的。
谁想墨询却十分的正经,眼神里露出难得的赞赏,“那訾家的小子,是想以他的命,换你的命,到时候你活了,他将命换给你,肯定会死了。”
云芷睁大了眼,听不懂墨询到底在说什么,但可以感觉到,这件事真的可以要一个人的命。
墨询捋着胡须,叹息道:“是天青山的秘术,以命换命,你们云国的每一个君王,都会有一个这样人守护,如若君王命悬一线,那人便可以用自己的命换给自己一直守护的人。”
一字一句,宛若巨石垂落心湖,激起千层浪。
訾衿他,竟然是与她性命相系的人,就好像双生花,命运同体,共生共灭……
为何他不说?
他从来都不说,她也从来都不知道。
她到底亏欠了他多少?有多少?
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连下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那小子,也是个能担当的人。”虽是不情愿,却还是忍不住赞叹。
墨询便是这样的人,虽然护短,虽然有偏见,却从来都是善恶分明,不会因此抹杀谁的好处,他虽然希望云芷一心惦念着自己的师侄,便是分别了也心无旁骛,然而是非曲折摆在眼前,最终还是要看云芷心之所向,情之所钟。
情到深处,便是沧海桑田,也无法更改初衷,如若半途改意,不过是因为有缘无分,得不到的,终究是得不到的。
天气越渐寒冷,转眼到了十一月,此时从离开蒙国已经一个月,距云京还有七八天路程。
在云京,等待她的命运,又将是怎么样的?
自从那日听墨询说了之后,云芷很多天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好在他并未在意她突然的寡言,兴许也是猜到了缘由,然而她不问,他也不会说,免得徒增她的愧疚。
便一直这样耗了几天,终于抵达了云国的京都——云京。
回京之日,恰好下起了鹅毛大雪,行路艰难许多,然而,这并不能抵挡宁熙帝对爱女归来的喜悦与急切之心。
宁熙帝率百官,亲自到城外十里,迎接离国八年的长公主回京。
坐在车驾里,云芷裹着厚实的兽皮,抱着暖炉缩成一团,也抵不住瑟瑟发抖。
去年还好,要是这样武装,也不会觉得冷了,现在除非在屋子里烧上几个旺盛的炭盆,再裹着狐皮大氅,才勉强可以抵住这冬日的严寒。
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长吁短叹,连青佩从外面钻进来,带着一阵冷风,吹得她直打哆嗦,连忙嚷嚷起来,“快快快关上门冷死人了”
眼风一扫,只见外面银装素裹,白花花的一片,鹅毛般的雪花还在洋洋洒洒的落下来,连青佩落了一头的雪花,一进车中,便化成了水珠,浸湿了额角的碎发。
云芷连忙那丝巾给她擦拭,“小心别染了伤寒。”
这年头,伤寒可是会死人的。
连青佩一边擦,一边无奈的笑:“公主这副模样,一会儿见到陛下,总不能让陛下冒着风雪来亲迎公主了,还要亲自来请公主出去露个面吧?”
我也没叫她来呀。
这不过是她懒人的想法,要从大局来说,她还是期待宁熙帝这么做的。
离国八年,有多少是是非非,是她无法掌握的,她如今在云国已然没有根基,随便一个流言便可以让她失去民心,前途暗昧难行,然而宁熙帝却放下帝王之尊,亲自到十里之外来迎接她这个长公主回国,于朝堂众臣而言,用意再明显不过——她宁熙帝还是在乎这个女儿的,储君之位也还是长公主的。
也可见,宁熙帝对这个女儿,当真是疼爱之极。
至于缘何为何,听訾衿说起过,长公主是宁熙帝与帝后唯一的孩子,当年宁熙帝本该后宫美男三千,却只取一瓢饮,与帝后成就了一段传世佳话。
帝后在三国之战中暴毙,宁熙帝伤痛之极,又护不了最心爱的女儿,让她去异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其中的各种难受的滋味,只怕宁熙帝不比云芷体味得少。
亲迎回京,不过是个开始。
“我自然不会让,让母亲,如此劳累。”显然是不习惯这个称呼,说出“母亲”两个字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才大着舌头绕回来。
前世父母早逝,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喊过这样的称呼了。
心里有些别扭,也有点莫名的期待,还有点紧张,宁熙帝待这个女儿如此珍视,这期间,有着她渴望已久的亲情,可皇家又是先君后亲,宁熙帝于她而言,首先是个君王,其次才是母亲。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车驾已然停了下来,撩起帘子一角,望见一行人驻足在一座府院前,马车正对着大门,只听外面有人高声唱喏——
“陛下万岁”
连青佩已经溜了出去,只听齐刷刷的咯吱咯吱声,车驾一旁传来她高扬的声音,“陛下万岁”
北风呼啸,宁熙帝的声音不甚分明,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她语声中的威严与急切。
“长公主殿下觐见”
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云芷握了握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一片冷静与从容。
终于到了。
车门打开,呼呼的寒风吹进来,云芷强撑住脸色,从容尔雅的走出车厢,在两个宫娥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眸,只见前方黑压压的跪倒一片,在人前端立着一个头戴金冕冠,身着雪色龙袍的女子,在漫天雪地里遗世而独立,女子约莫四十岁,容颜清雅雍容,锋芒隐藏的眉目间,此刻正压抑着急不可待的喜悦的焦急,在看到她走下车的时候,顿时双眸一亮,不由笑弯了眼。
这个人便是云国的君王,长公主云芷的嫡亲母亲,宁熙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