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堂宽大的屋檐,挡住了炽热的阳光。从这里望过去,檐下阴影中的面目便有些抹糊不清。可是,紫烟仍能辩出,那立在门前望过来的人影正是崔娘子。冷冷的,没有什么温度不含半分关切的眼神,仿佛正投射在她的身上。而在那目光之后,却是燃着火一般的愤恨目光——那,是冯孺人!
此刻缚在胡床之上承受皮肉之苦,她心里已把今日之事想得清楚明白。只要一想到不过是陪着飞雨来探绿云,竟就惹出这般祸端,她就觉得满心怨怒。事情怎么可能那么巧?绿云引了头,让飞雨口出怨言之际,冯孺人就恰恰进了门。气怒追打中,更是闹出这么大的一桩祸事……
她就不信,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巧合。
“绿云,”含在口中把那名字低唤了一声,她垂下头去,目光恰恰落在李元光祼的脚面上。踩着木屐,不知是在哪里蹭上的灰,白得可以看清青色毛细血管的脚背上粘着一些黑污……
口齿微动,紫烟猛地抬起头来,嘶声道:“贵主!奴婢可以用仙逝的父母立誓,若贵主今日救了奴婢,奴婢必以一生忠贞回报,若他日有违此誓,紫烟愿立死贵主手中!”
没有想到紫烟会立刻便立出这样的毒誓,李元目光一瞬,落在紫烟脸上,想看出她这誓言是真是假。
听到紫烟发誓,飞雨也急了,忙也抢着发誓:“贵主,奴婢也是一样!若、若我他日有违誓言,对不住贵主,便叫我一世孤苦。”她说得急切,生怕慢了半分便让李元不悦。可这誓言的内容却是……
李元瞥了她一眼,嘴角牵出一抹笑来。立起身来拍了拍手,仰头看着那愣在一旁的宦官,笑道:“你听到了!”
那宦官一愕,忙低身赔笑道:“贵主,奴婢可不敢作主放人,您可别为难奴婢……”
“我没让你立刻放人!你且先住手,待我回了大人。绝不会让你为难。”
那宦官目光一闪,瞥了眼站在李元身后直眨巴眼的冯氏婢女,抿了抿唇,躬身应喏:“奴婢便候着贵主的消息。”
李元淡淡一笑,回过头去,看看抬手怒指着那宦官的小婢女,也不说话,径直穿了过去。
那婢女猛地一跺脚,恨声嗔了一句,扭身追上,想要先行通风报信,却不敢就这样越过李元去,只得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冯氏站在檐下,一直冷眼相看。眼看着婢女的神色,如何还不知李元想做什么。恨恨瞪了眼李元,她一扭身就冲进清澜堂,仆倒在李轮脚下,哭道:“大王,您要为妾作主啊!若不收拾那两个贱人,妾心里痛都要痛死了……”
听得冯氏哭叫,李元也不着急,仍是慢悠悠地晃进了门,眉毛一挑,平声问道:“大人,可是真要打死我那两个婢女?”
李轮微怔,还未回应,李元已笑道:“五十杖,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男人,皮粗肉厚歇个十天半月怕也就好了。可我那几个婢女却是娇养的,平日连粗活都做得少,这一顿打下去怕是没两个月都下不了地了。更何况,冯孺人一径叫着‘往死里打‘,莫非是想借着杖责就打杀了她们?”
拿眼睨着冯氏,她淡淡道:“我记得大周律法,曾说殴打致使奴婢者杖百,打死无罪奴婢者,流放一年。难道,冯孺人竟想尝尝大周‘秋部’的刑罚不成?”
“小县主,你莫拿那些来唬我!我就不信了,堂堂相王府打杀几个害了小主子的贱人,还有人敢来府中抓人了!”
抬眼瞥过横眉怒目的冯氏,李元只是抿嘴一笑,“私刑致死,与周、来之流酷吏何异?我相王府可不敢如冯孺人般不要清名……”抬起头来望着沉默不语的李轮,李元目光微闪,忽地迈前一步,竟是抓住李轮的袖子,叫道:“大人,且不说旁的,难道你竟真要打杀我身边奴婢让我伤心吗?”。
被问得一愣,李轮没有立刻回答,却是低了头默默望着被李元抓在手中的衣袖,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神色。有多少年,这孩子没有再扯过他的衣袖,牵过他的衣角了。他还记得,那个小小的连走路都走不稳一晃一晃总要摔跤的女女圭女圭牵着他的衣角仰头笑着唤“阿爷”时的情形呢!如此的,让人怀念……
“元元……”他低喃出声,正待伸手握住女儿的手时,李元却已经撒开手,身子一错,站在他面前仰着头,既任性又无赖地大叫道:“我不管!反正现在打已经打过了,我总不能任你们真的把人打死了!现在我就要带了他们回去涤心阁啦!”
话喊得既嚣张又霸道,可那张小脸上却满是委屈之色,一张嘴抿作一线,眼中也似乎滚着泪光。看起来就和在大人面前半是撒娇半是无赖地逞强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李轮看得心中一酸,一时却是无语。
一旁的冯氏已然耐不住,喝道:“小县主好生张狂!你当这是寻常小事吗?那两个贱人可是刚刚害死了大王的儿子,你小县主的亲弟弟啊!还说什么教训过了?不过才打了几仗,哪里便是教训过了?害我丧子之人,我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拆了她的骨,食其肉饮其血……”说这话的时候,冯氏的目光却是游移,自李元身上又转向绿云和豆卢氏,森森恨意令人为之心寒。
李元扁了扁嘴,竟似要哭出来一般,仰头望着李轮,哽声道:“大人……”
李轮在心底一叹,说不清那纠结在心的复杂情绪。“罢了,王英,你去传令吧!”
王英会意,立刻应了一声。冯氏立时变了脸色,泣道:“大王,您不能……”她还未说完话,李轮已经有些不耐地说道:“你也去歇着吧!好好养身子……”
“养身子?大王现在这样,妾哪里还养得好身子呢?”原本想着先收拾了两个奴婢,过后得了机会再算后帐的,可现在竟连两个奴婢都杀不了……一口恶气上涌,冯氏再也压不下怒火,竟是双臂一扬,挣开相扶的婢女。大声叫道:“大王!县主是您的骨肉,我那苦命的孩儿便不是您的骨肉吗?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如此待我?”咳了两声,她捂着胸口哭嚎道:“我不管!总之今日这两个小贱人不死,我便不离开这清澜堂。”
李元挑眉看她,却是一声低哼,转头望着王英,笑道:“王寺人,还烦你陪我走一遭,把大人的话说与那宦官听。”
王英一怔,眼角瞥见面色无异的李轮,忙抬手牵了李元忙往走去。眼见李元竟是理都不理她,径直向外走去,冯氏又气又恨,竟是扭身扑上,直接伸手拉扯:“不许走!不把事情说清楚不准走!”
李元虽然生得瘦弱,可到底身手尚算敏捷,冯氏此刻又是小产也没什么力气,这一拉哪里拉得住李元。
李元也不客气,闪身让过又狠狠推在冯氏身上,用的力气甚大,险些把冯氏推个跟头。明眼人一看也知是谁吃了亏,李元却还是委屈地叫道:“冯孺人,难道你没听到大人说的话吗?为什么还要来抓我,把我的肩膀都抓得好痛……我、我知道你生气,讨厌我不想见我,那我走就好啦!……大人,我、我去三郎哥哥家住了!”
说着话,李元已经捂脸冲了出去。王英还没有反应过来,李仪已经跟在李元后面追了出去。回过头去,瞥了眼李轮,王英也忙追了出去。
被李元的作态气得脸色铁青,冯氏捶着胸口痛叫:“大王,您就由着妾被县主这样糟蹋……”她一声还未哭完,李轮已经皱眉,“你还要怎样?现在元元已避让到五王宅去了,你也消停些吧!”
还是第一次被李轮用这样不耐的语气喝斥,尤其是当着这么多情敌的面前。冯氏一时怔住,未及说话,李轮已经站起身,拂袖而去。冯氏伸出手,却连半边袖尾都没抓到,只能怔怔地望着李轮转去后室,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绿云机灵,仗着仍是侍女的身份,立刻就追进了内室。几个冷眼旁观的女人目光一对,也不多说,嘻笑着便连袂向外走去。虽然没人说半句嘲弄的话,可那瞄过的眼神,却让冯氏的心紧紧收缩成一团。
“阿冯……”豆卢氏低唤了一声,还待上前,冯氏已经猛地回过头瞪住她,连眼都红了。
望着她,豆卢氏原本还要说出口的话便咽了回去。也知道自己若是开口安慰,只会被骂是虚伪假好心,只是由己思人,不免有几分同情。低声一叹,豆卢氏垂下头正待走开,冯氏却突然尖声道:“豆卢,你别得意!就算你现在借着李元的手害我没了孩子!也休想从我手中夺去大王的爱宠!”
猛然回身,豆卢氏原本淡然的神色一变。一向温和的眼神射出几分犀利:“阿冯,你莫要胡说!元元是个好孩子,你若是胡言乱语坏了她的声誉,别说我不饶你,就是大王也绝不会放过你!”
“好孩子?声誉?”冯氏嗤笑出声:“谁不知相王府中的崇昌县主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还用得着我去坏她声誉吗?豆卢,你瞧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今日……”
再荐《盐市街》
刚看了第一章,觉得文字真的很优美,故事也很有感觉。虽然民国文是冷文,但真的很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