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第一次见到上官姑姑这样的神情,李元心里一紧,手下意识地就捏紧了袖中的弩箭。那把袖弩已经被握得有些发热,可还未上紧的箭却仍是冷的。指甲触到那一点冷,李元一震,心中闪过一丝惶惑,手一松,又立刻握紧。抿紧了唇抬眼望向上官婉儿。
李元心中挣扎,可站在她身前的两个女子却是谁都没有瞥她一眼,目光尽落在对方身上。
目光相对,哪怕上官婉儿现出冷厉之色,太平却仍是镇定不显半分紧张。“上官姐姐难道竟信不过我吗?要不要我拉了韦家姐姐来给你立誓?”见上官婉儿面色稍缓,她便温言道:“此时此刻,还有她选择的余地吗?上官姐姐,你也与韦氏相交多年,难道以你的本事,还怕她暗中谋算于你?”
上官婉儿沉吟不语,可面色却是好看了许多。把那只旧香囊纳入怀中,她微微一笑,回眸对身后宫人低声吩咐:“传令下去,传集仙殿附近宫人内侍来见。若敢有惊动大家休息者,重责不殆”
那低眉顺目的宫人低应一声,转身而去。上官婉儿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太平浅笑道:“还请贵主与我一起,细品这太初宫雪夜。”
“还要叨扰一杯水酒。”太平笑应,与上官婉儿揩手而入。再不做他言。
于旁听得分明,李元却知晓不出一个时辰,集仙殿附近就会布满随侍入宫的侍卫,将那座住着大周王朝女帝的宫殿团团包围。从那时起,集仙殿就仿若一座孤岛,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无法出来。直到大军挺进,燃烧的火把,将这座陷入静寂的宫殿照如白昼……
太初宫中,事情进展得一切顺利。此刻,相视而笑的两个女人心中隐隐都升起一种骄傲与自负:自武皇之后,还有哪个女子可似她们一样将整个天下也掌控于手?
可惜,她们不知道,在距此数道宫墙之后的东宫,正发生着一件她们怎样也预料不到,更无法掌控的事情。
夜暗沉,宫殿中虽有烛火通明,可因着外面亮起的火把,反倒显得没有外面来得明亮。
李哲在殿中徘徊不止,一面踱着步一面喃喃低语:“这是大不敬之罪啊大不敬……”
虽然殿中火盆炭火早熄,他却觉不出半分冷意,甚至不时抬袖拭过额上虚汗。猛地定住脚步,他回头看着神情平静如水的韦氏,涩声道:“娘子,这事做不得啊要是被阿母知道了,咱们一家人都逃不了一死啊”
“死?”韦氏冷冷地望着脸色苍白的李哲,平声道:“在房州难道殿下还没怕够吗?不、不只是房州……殿下啊,你知不知道,自重润和仙蕙去后,臣妾就再也不害怕死了”
听得韦氏自称“臣妾”时,李哲不禁一愕,待会意过来,不禁面现哀凄之色。讷讷道:“都是、都是为夫的不是……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重润兄妹……”
韦氏闻言泪流双颊,哀然道:“殿下啊我知道你爱重母皇,至孝至善,不敢稍有违逆。可是,哪怕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如今又是过的什么日子?‘永愿乾坤符睿算,长居膝下属欢情。’母皇她可把殿下一片孺慕之情放在心中?”
“你、你不要再说了”李哲掩面转身,肩膀也不禁耸动着,显然也是情绪激动,难以抑制。
见此,韦氏不露半分怜惜,反上前拉住他。沉声道:“殿下,你不趁此机会除去张氏兄弟,难道还等着他们再来害你害我们的孩子吗?”。
被韦氏拉住手腕,当头一喝,李哲也激动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突有轻响,一人沉声道:“岳父大人,可容小婿觐见?”
目光转向紧闭的门,韦氏平声道:“是王同姣,殿下可要见?”
李哲沉默,一时定夺不下。
这王同姣却是定安郡主之夫,身世显赫,人品上佳,也算是有勇有谋之辈。只可惜,这女婿却不招老泰山和岳母大人的喜欢。一是因为定安不是韦氏所出,二则是因为定安本性风流,与这丈夫也不见得多恩爱。这样一来二去,王同姣虽然名义上是太子一党,可实际上却还是差了一层。所以此刻王同姣觐见,李哲便有些犹豫。只是再犹豫,总还是得有个定论,万万不能就这样默不作声。
韦氏在旁,见李哲似有允意,便示意远远守在门前直如木头人般站立的内侍上前开门。门才开了一道缝,乌鸦鸦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兵甲便闯入眼帘。
李哲惊骇,近前一步向外张望。大雪漫天中,火把熊熊,映得殿前亮如白昼。火光中,刀光剑影,寒芒胜雪,即便是李哲隔着一道门都觉刺目。不禁大惧,一声大喝,人已连退数步:“关门关门快快把门关上……”
门重重地关上,原本在外正要上前迈进门来的王同姣“啊”地一声,无奈地回头望向阶下立于马前扶剑而立的将军。
火光中,映亮阶下那将军黑红的面庞。此人浓眉重须,生得一副胡相,却正是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虽是东北靺鞨族酋长,却一直于朝中任官。性格本就有胡人的匪气,此刻又等了一肚子的火气,一见殿门竟突然关上,不禁大怒。
握紧了手中剑,他咬牙咒骂:“张老头害俺”
听得真切,站在他身后的年青胡人便上前低劝:“岳父大人,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之地。还是想法把太子殿下劝说来,实在不行,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得把他带去玄武门啊”
“呸……”啐了一声,李多祚瞪着女婿野呼利。虽然生气,却也知若实在不行,恐怕也只能出此下策。
哼了一声,他挺直了背脊,大步而上。来到殿前,也不象王同姣那样斯文有礼,直接老大拳头捶门:“太子殿下,末将乃右羽林将军李多祚末将率士兵于殿外久候多时,殿下不出,更待何时?难道是想要反悔?”
李哲被这粗人问得心惊,讷讷不能成言。韦氏见状忙上前亲自开了门,笑道:“大将军何来此言,且请里面说话。”
李多祚哼了一声,也不多说,迈进门来,仍是手不离剑。直接就喝道:“殿下,臣是个粗人,说话直你别怪罪。事到如今,您要是反悔,臣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人头一颗,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您要是让臣去和那些将士说这话,臣可是没那个胆子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可被那些粗小子乱刀砍死,一团肉泥臣可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投胎做人啦”
被他的话吓得脸色发白,双脚发抖,李哲透过门远远望着阶下在雪光映衬下,更显盔甲发亮,刀锋犀利的兵士,更是魂不附体,几欲晕厥。
见他这副神情,韦氏却是心中暗喜。上前扶住李哲,附在他耳边觉声道:“殿下,你可要振作啊事已至此,你若是还要反悔,就是张氏兄弟不来杀你,门外这些兵将又怎敢放过你我夫妻啊”
被她似惧似惊的眼神一望,李哲心头一颤,胸膛便又挺了几分。大觉自己若此时还不能保护妻子就更加无能。深吸一口气,他的手虽然仍是在颤抖,指的却是殿外:“为、为我备马”
李多祚与王同姣闻言大喜,忙引着李哲便往外走。
一脚迈出殿门,但觉风雪袭面,李哲身上打了个冷战,张目再看阶下俱望向他的众将士,更觉身心皆寒。
“殿下,”一声低唤,李哲还未回身,便觉身后一件毛茸茸的大氅披上身来,毛毛的领子贴在颊上,暖暖的。韦氏自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人就那样靠在他的背上,声音柔柔的透着一丝颤音:“臣妾在此等候殿下归来。”
李哲合上眼,心中暗道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呢可嘴上却支字不提,静了两息,便猛地睁开眼,拾阶而下。虽觉双腿重如贯铅,可若此刻不走,他只怕自己更鼓不起勇气了。
默默望着李哲的背影,韦氏悄然唤住王同姣,压低声音道:“殿下只知道今次要除了张氏兄弟,你好生看着他。”
王同姣会意。虽然与韦氏关系称不上亲密,可对这个名义上的岳母还是持礼甚恭,行了一礼就快步跑了下去。
引了李哲来到自己的战马前,李多祚恭声道:“请太子殿下上马”
李哲点点头,抬脚去踩马蹬,却几次都未能踩上去。一张脸不禁涨红。一旁的野呼利看得分明,忽然往前迈上几步,屈膝半跪于地:“请太子殿下上马”竟是直接捧着李哲的脚让他踩着自己跃上马背。
李哲目光扫过野呼利被自己踩得满是污泥的膝头,点了点头,却不曾出声。目光转向远处只能看到闪亮头盔的兵将,他哑着嗓子沉声道:“我,乃大周太子,今知奸佞欲谋害圣人,特请诸公与我同赴宫禁,剿诛逆臣贼子,还我大周朗朗乾坤……哲,于此谢过诸公……”
于马上抱拳拱手,深施一礼。他抬起头来,原本发抖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
广场静寂数息,突然暴出一片轰鸣之声:“太子英武某等誓于太子同生共死,诛逆党振朝纲……”
“请太子先行……”
雷鸣般的呐喊声里,人群如海般分开。李哲抑下激动的心情,催马缓行,驶向远处沉沉暗夜。
雪花,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