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忐忑难安,李元双手交握着,在秋眉撩起竹帘笑着轻唤时,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起身,盈盈而出。
走出东房,她抬起头来,最先对上的却是一双含笑的眼眸。那是未能入殿观礼的薛崇简,在他身后,尚站着她的几位兄长,俱是笑眼盈盈,带着那样的宠溺与欢欣。
可是,一眼望去,最先看到的却仍是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温和……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哪怕是在人群中,也总是这样一眼最先看到的就是他了呢?
略觉羞怯,她低垂了头颅,就那样无声地自他面前穿行而过。拾阶而上,随着充作赞者的李仪缓缓走进大堂。在悠扬的琴声中,依言向观礼宾客施礼,而后面西脆坐于蔺席之上。宛如水面绽放的莲花,温婉而沉静,已是少女柔美的身姿,呈现婉约的美态。
目光平视于前,虽然心中好奇,却并没有偷眼去瞧来观礼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因新迁回长安,她的及笄礼就成为相王府中的一件大事。阿爷一改之前的低调,广邀亲朋。尤其是得知于及笄礼中做正宾亲自为她加笄的人是太平后,更是惊动了许多来往并不深的世家女眷,就连宫中韦后亦派人送了及笄礼来。
小小及笄礼,倒是聚集了大半京中贵妇前来观礼。不过李元心里却是清楚,这些女人聚在相王府中,与其说是观礼,莫不如说是想讨好姑母。毕竟现如今姑母可说是权势滔天,富贵无双。哪怕是新晋为公主的安乐,再嚣张,见了姑母还是要避让三分的。
“元元,”听到身后的低唤,李元没有回眸相看,只是垂下头浅笑温然。李仪持着梳子的手微微一顿,随之而笑。虽然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再不似从前一般依恋着她,与她越来越远,可这样望着她的笑容,却仍忍不住要随之微笑。温暖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怅然,让她有些鼻酸。
不知李仪心中情思缠绵,百味乏陈,李元只是侧过脸看着被轻轻放在身侧的梳子,抿唇而笑……
抬起头来,看着净过手缓步而来的太平,李元脸上的笑脸更深了几分。侧过头,就看到垂眉敛目,捧着内置罗帕、发笄的托盘的紫烟。
原本这个司者,朝光一直争着要做的。可一向硬是求了去:“好妹妹,就念在我马上要远嫁,不会再在贵主身边了,把这机会让于我可好?”
说话少有软语相求以情动人的紫烟难得低头,朝光再不愿,也要退让。更何况,紫烟终于也是要出嫁了。虽然嫁的不过是相王府中的一名小吏,又要随之往剑南道上出仕,远离京中繁华,可到底是将成人妇,也是一桩喜事。
冲着紫烟微微一笑,李元刚转过头就听到一声低唤。虽然透着欢喜,却仍有隐隐的感伤。紫烟低垂着头,并没有看李元,只是低低地说:“贵主,便是远嫁,紫烟也不会忘了您的恩德……”
微微一笑,李元没有言语,只是专注地望着走近的太平。迎着她的注视,太平温然浅笑。俯来,拿起那柄木梳,朗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颂完,听到李元沉声应喏后,这才转到她身后,跪坐于地,亲自为她梳理刚才由李仪打散梳理过的秀发,重新挽出一个单鬟。从由双丫鬟改作单鬟的这一刻起,李元就不再是那个即便是胡闹也被人笑赞小童可爱的女孩子,而是一个已经成年,可承担责任的女子。
梳罢单鬟髻,太平把手中那只玉制的发笄插于李元头上,便微笑着回归原位。一直立于一旁的李仪上前象征性地为李元正了正发笄,就陪着李元回到东房换衣。
初加之后,李元身上这套采衣便要换去,而改作素色的襦裙。不同于那套象征顽童的艳丽短褂采衣,这套素色襦裙象征着少女温婉柔美之态。换了襦裙,回到堂上,便是二加。二加前却是循例深拜父母。当李元跪拜于地,望着豆卢氏眼中闪烁的泪花时,心中也有些鼻酸。
虽然几经周折,可是到底,还是没有寻到阿母的尸骨。在迁回长安前,只能于洛阳城外为阿母和母妃修了衣冠冡。这,是她三兄妹深埋于心底的悲痛。可是,这样望着豆卢氏,她又觉得老天已经算是对她不薄,除了阿母外又赐给她这样的慈母,她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二加后又有三加,分别都是由正宾朗声颂祝词,依次换了钗、冠,又两次返回东房另换了相配的衣裳。最后却是换了一身朱红的礼服而出。
三加三拜之后,就是及笄礼最重要的部分——“笄字”。如同男子在加冠礼后被长辈赐字,女子及笄后便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字。而这,几乎是贵族女子的专利。甚至有很多女子终此一身都没有过“字”。
望着李元,太平微笑,朗声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持盈’甫。”说完这一句,她却又压低了声音低声道:“元元,你自己取的字应是满意的吧”
李元抿唇浅笑,只沉声答:“持盈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是,持盈这个字,是她为自己取的,借由姑母之口喧示众人。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她的字,取于《老子》。用意却是为了提醒自己眼前一切是如何得来,切不可再贪得更多。
深深拜下,李元嘴边笑意未敛,却突听得堂下喧哗大起。
堂中众人闻声侧目,就连一直温然微笑,显得温善儒雅的李旦也皱起眉来。
转目看去,却是王英带着一个内侍匆匆赶入。奔到殿中,还未及细看在场都是什么人,已经大叫:“大王,事情不……”
还不等他叫出,王英已经一手肘捅在那内侍背上。脸上带着笑上前低声道:“大王,奴婢有事禀告。”
李旦何等聪敏,见了王英这样行事,再看那并不似他府中的内侍,人已经立刻站起身来,笑着拱手谢罪,又以目示意太平转他一起。豆卢氏眼见李旦起身,忙也笑着起身,却是满面笑容的招呼盯着李旦背影的宾客,好似刚才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似了。
只是豆卢氏虽然装得风轻云淡,可在场的贵妇也都不是吃素的,一面寒喧,一面却旁敲侧击,一门心思地想要打探出些消息来。
原来还是主角,已改名作李持盈的李元却是被冷落在旁。
李持盈倒也不恼,只是拉了李仪快步走出,使了紫烟去探听究竟发生何事。又随口问候在堂下的内侍们,原来一直在殿外的李隆基等人都去了哪里。明明刚才她换衣入殿时还曾见到他们,怎么现在都不知踪影,就连三郎哥哥的新婚妻子王慧君也不知去了哪里。
心中奇怪,她硬拖着李仪顺着内侍的指点一路找去。果然,走不得多时,就在内宅一片竹林后远远望见了李隆基等人。大声唤了一声,在大步上前,看清李隆基深沉的面色时,她微微一惊。
“三郎哥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惊叫一声,目光已经转向薛崇简。见他与诸人同样面色深沉,似感慨又似哀伤,不禁心中更觉奇怪。
“元元,不、持盈,”王慧君拉住她,黯然道:“武皇已经大行了……”
脑子一乱,李持盈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有些发空。
怎么就会大行了呢?在迁都回长安时,武皇并没有随之返京,而是独自一人留在了洛阳。可,也不过数月,怎么可能竟然大行了呢?
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她有些茫然地望着诸位兄长:“现在,要怎么办?”说不清楚,心中翻腾着的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个她畏惧、怨恨又敬佩、崇拜着的女人就这样去了。似乎是突然,却又似乎是注定……
想起那次的探望,想起她星星点点的白发,想起她隐隐的不甘,又觉得,或许,这样更好……
太过惶惑,她问得唐突,诸人转目看她,却都没有说话。反是王慧君伸手拉住她,“现在先去换下这身礼服。你们也是,都去换了素色衣服,候着。”
李持盈低下头望着身上朱红色的礼服,点头,可动作却仍是缓慢。甚至还是靠王慧君拖着她才走得快了些。
被王慧君拖着跑了两步,她又忍不住茫然问道:“嫂嫂,武皇、不,皇祖母是真的去了?”
王慧君回头望她,眼神很是镇定。事实上,在刚才那一群人中,她或许是唯一一个保持冷静头脑的人了。此刻看着李持盈茫然的神色,和后面有些无措的李仪。她忍不住喝道:“你们冷静些就算是再伤心,可这种时候绝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了。”
吃她一喝,李持盈也渐渐冷静下来。垂下眼帘,她涩声低喃:“其实,我也知道是真的,可是,总觉得……似乎皇祖母不是这么轻易就走了的人似的……她,可是那个曾经象神祗一样宠罩着这片神洲大地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