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促的脚步声在转角响起。负手立于台阶上的李隆基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个青衣男子捧着托盘转过来。
一面走一面还小心用手虚掩着托盘上的碗。抬起头来看见李隆基,他便站立。讷讷地道:“殿下,药已经熬好了。”
李隆基点头,鼻尖嗅着那丝丝的苦味,皱起的眉心更紧三分。
“既然煎好了,就端进去吧”淡淡吩咐,见那青衣男子仍踌躇,便拔高了声音:“王太医”
王太医唬了一跳,近前一步,却又顿住。他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医师,象这样的大事如何承担得起啊?
“殿、殿下,您真的要让杨孺人喝这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见李隆基冷眼瞪他,便已先没了胆气。再听他一声冷哼,忙快步拾阶而上。
见到他走近房中,杨孺人立刻便紧张起来。抱着小月复,她警惕地往罗汉床内缩去,恰恰就躺在太子妃王慧君身后。
“太子妃……”王太医为难地唤了一声,侧过脸去看着杨孺人:“孺人,药已经好了,您还是趁热喝吧一会凉了味道又苦,药效又不好……”
才说了一句,他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这是什么药啊?这当口还说什么药不药效的,不纯粹是找抽吗?
“孺人……”他走近一步,正要奉上托盘,就瞧出杨孺人手一扬竟似要掀翻了托盘。吓得慌忙闪避,他急叫道:“孺人,您不要闹了就是打翻了这一碗药又如何?再煎一贴也不过半个时辰的事……”
抓起碗,他瞪着杨孺人,逼近一步,可被王慧君一瞪,便先软了。王慧君瞥着他,冷哼一声:“你知不知道下毒害皇孙,是多重的罪啊身为太医,竟敢知法犯法?”
我的天爷我哪敢拿毒药害人啊
王太医苦起脸,只差直着嗓子叫冤。看着他的脸色,王慧君立刻沉声道:“你且退下,杨孺人要不要喝这药,我自于太子殿下分说,与你无干。”
王太医便犹豫起来。正不知自己是该坚持还是后退时,门口已经响起李隆基的声音。
“慧君,你莫要再胡闹了此事关系体大,岂容尔等妇人浅见误我大事”
听得出李隆基声音里透出的寒意,王慧君口齿微动,还没有说出话来。杨孺人已经跳下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殿下,求您不要逼臣妾……您放心,臣妾会安安份份地呆在这院里,就是生下孩子也断不会出去声张半分。绝不会有人知道这事的……”
李隆基皱眉,“芬儿,你一向乖顺听话,怎么这会儿却偏要犯倔呢?这里是什么地方?生下皇孙又是何等大事?怎么可能会瞒过人去?唉……”他低声一叹:“我知道你舍不得,就是我,又何曾舍得?可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不能因他坏了大事你放心,你我都还年轻,以后有得是机会再生……”
他柔声轻劝,见杨孺人仍是摇头不止。不禁沉下脸来。伸手夺过王太医手中的药碗,他径直走过去。
王慧君上前一步却到底没有强硬地拦下李隆基。
杨孺人又惊又怕,惶然后退却被逼得抵在罗汉床边。身后,就是罗汉床的床脚。杨孺人无处躲闪,只能惊恐地看着李隆基一步一步逼近。
“芬儿,你乖……只是痛一下便不会痛了……”李隆基柔声说着,手上的力量却用得很足,捏得杨孺人的脸都几乎变形。左右摇晃着脑袋,试图躲过李隆基的逼迫,却不过是徒劳。看着被送到嘴边的的药碗,却因为被李隆基捏着双颊而无法闪避……
王慧君捏着拳头,心中惶急,却又觉无计可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听得一声大喝:“住手——”
李隆基的手一颤,力道便小的几分。杨孺人立刻挥手,一下子便打翻了他手中的药碗。浓郁的药汤便洒溅在两人的衣裳上。
李隆基皱眉,手一松,却不去看立刻瘫软在地的杨孺人。而是沉声吩咐:“再去熬几贴药来……”
王太医看得发怔,突然听到吩咐,便立刻应声答应。正待转身出去,却被人狠狠一巴掌掴在脸上。
被打得发傻,他怔怔地看着当门而立,还在喘着粗气的蓝衫女子。讪讪地低喃:“公、公主……”
喘均了气,李持盈狠狠瞪着年轻的太医,恨声道:“你若敢去熬药,本宫便立刻将你推出去杖死”
骇了一跳,王太医眨巴着眼,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李隆基。
李隆基却根本就没看他,望着李持盈,他皱起眉,怪责道:“元元,你这是做什么?东宫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手……”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目光却转向躲在李持盈身后的高力士身上。“好个高力士”他冷哼一声:“你又是奉了谁的命啊?”
不理李隆基的脸色如何,李持盈哼了一声,竟是直接硬碰硬:“三郎哥哥也不用喝斥他,要我说,高力士义胆忠心,你该好好奖励他才是”
“元元”虽然是在喝斥,可李隆基的目光却反倒柔了几分。也是自幼便将这妹子当作珍宝一样宠大的,倒养成了习惯,就是再大的火气,可若碰上妹子恼了,总还是要先哄她的……
李持盈倒似得理不饶人,也不看他。径直转过去扶起杨孺人,又嗔道:“你是有身子的人,怎么能坐在地上呢?”看着她傻傻地坐下,她才冷眼瞪着王太医。喝道:“还站在这儿做什么?等着领赏吗?滚……”
吃她一喝,王太医不敢再留,慌慌张张地便跑了出去。
“力士,你去守在外面,莫让人进来。”直接吩咐了高力士出去,李持盈才转过头望着李隆基。淡淡道:“三郎哥哥从前说过,你的家便是我的家,我这个做妹子的要在你家里做什么都由着我。难道现在三郎哥哥要说话不算话吗?”。
苦笑摇头,李隆基无奈地道:“元元,你听话,莫要再胡闹了……”
“我怎么是胡闹呢?三郎哥哥,你知不知道,自己险些酿下大错”
“元元”压抑着怒气,李隆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沉重:“非是哥哥狠心,实在是……你不知道,今日在公主府中,已有人拿话刺我……当年太宗立嗣,最先立的是李承乾,要为什么最后登基为帝的却是你我祖父高宗皇帝?”
深吸一口气,他又道:“无非是因为承乾生性荒唐,贪恋酒色,甚至还豢养起娈童,这才引得太宗欲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元元,如今我太子之位未稳,若此刻杨氏产子,必引起外人非议。到时候,恐怕为兄便会是第二个李承乾了……”
李持盈挑起眉,待他话音一落便冷哼出声:“荒谬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乃是人之大伦三郎哥哥怎可妄自非议,把自己与那荒唐的李承乾相提并论呢?”
她家兄长,倒的确是多情。而且生性开朗,斗鸡跑狗,赛马打球,狩猎放鹰,欢舞盛宴,什么都爱。可就是爱好再多,也是适度,岂能算是荒yin无道?
她如是想着,便说得更加理直气壮。“三郎哥哥,我知道你与姑母之间争斗之剧,可再如何争斗,也不该祸及后宫。再说了,你如今为着自己的好名声想要将子嗣扼杀,且不说这是何等惨酷之事。你单想若这件事传出去,别人会如何议论于你?”
“太子连亲生骨肉都扼杀于胎中,这般狠毒,何况是对他人?”望着神情难看的李隆基,她冷笑道:“这样的话,难道比荒yin之言更好?”
被她说得出了一头冷汗。李隆基忍不住吞了下口水,竟不由自主地按着床边坐了下去。
这一坐,却正是坐在杨孺人身边。杨孺人惊了下,还想要闪躲,一旁的王慧君已经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用再怕。
转目望着李持盈,王慧君含笑点头:“还好元元你来得及时……”
李持盈笑笑,却是近前一步,半跪在床边,手放在李隆基垂在腿上的手上。柔声道:“三郎哥哥,我说的话或许过激,可你仔细想想,是不是真如我所说?”
李隆基垂眉望她,忽然一声叹息:“多得你棒喝,为兄确是险些酿成大错”
听他如此说,李持盈才真地松了口气。一旁王慧君立刻便笑道:“杨妹妹,你还不快多谢玉真公主相求之恩。”
杨孺人忙起身相谢,李持盈闪了开,只是笑:“也是你月复中孩子有福,不关我事的。想来不论男女,这孩子日后必会万事亨通的……”
“亨通?”李隆基忽然微笑,伸出手去抚模杨孺人刚刚隆起的小月复。杨孺人脚尖微错,却到底还是没有闪避,任由李隆基轻轻抚上她的月复部。
“借元元吉言,希望不只他万事亨通,就连为兄也是万事亨通……嗯,这孩子若生下来,不论男女,便取名为亨吧”
王慧君一喜,忙碰了下杨孺人:“还不快谢殿下赐名”看杨孺人拜下,又笑着对李持盈道:“元元,这孩子总是要多谢你的。日后他生下来,你可还是要多多宠他……”
李持盈默然,想想,便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却掩不住那一丝苦涩。这一生,她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吧?
心里酸楚,便连舌尖都泛着苦意。可是因为这样的苦,她望着杨孺人的目光便越发温柔:“这孩子,叫李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