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盈闻言默然,双目盯住少年的面容,便觉眼前这少年神采飞扬,眉眼间尽是骄傲之色。隐约的,又有郁郁不得志的苦闷之色。心中不禁被触动。
待听到他说:“我大唐,泱泱大国,四海皆朝,何等强盛?可惜,余眼中所见尽是黑暗,若天下百官俱如胡县令一般昏庸无能,只知阿谀上峰,却对百姓疾苦不闻不问,我大唐江山岂不危矣?”
李持盈终于彻底收起顽笑的心思。定定地望着少年,她沉默许久后终于低声笑出。
这少年,与从前她碰到的都不一样。那样的锐气逼人,仿佛象一把寒光四射的剑。这样的抱负,这样的骄傲,让她仿佛又看到当年的三郎哥哥与表哥……
当年,他们也是满腔热血,可是现在呢?
静默片刻,她忽然问道:“你的雄心壮志是好,可若是真如你所言,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你待如何?需知,平天下,定四海,不是靠一个人就能成事的。若你身边根本就没有和你志同道合的人你又怎么办?掉进染缸,怎么可能还保持清白呢?”
“谁说不可以”李白愤愤不平。“我不管别人怎样,若我为官,我必为百姓为朝廷呕心沥血,死而后已。”
“当真?”李持盈笑问,可望着少年清明的大眼,她脸上的笑意便渐渐转为郑重。“好我就信你。信你可做出水之莲,不染泥污。如果你十年、二十年后仍能如同你现在一样,有如此高洁的情怀,我便助你成事”
李白一愕,望了李持盈片刻,却忽然大笑:“我却不屑依附裙带关系。”
李持盈浅笑,却并不着恼。反倒悠悠道:“既然你有那么高的志向,又何必困于这小小的绵州呢?蜀道之外,天大地大,那才是你该去的世界……”
“我也有意出蜀,只是……”李白低声一叹:“老父在,不敢远行。”
李持盈闻言,不禁黯然。四年前,阿爷重病,虽然她闻讯后立刻匆匆赶回。却到底没有见到他老人家的最后一面。这件事,一直都令她心存愧疚。
因为李持盈的沉默,李白便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刻意用好奇的声音问道:“听你口音并非蜀人,定是是从中原而来吧?想来也是途经许多地方才是……不如说与我听听……”
“是啊,是经过了许多地方……”李持盈收起感伤,讲起这许多年她见过的风土人情。讲大漠的风沙,讲华山的险峻,讲大海的无边无际,讲夜泊湖心仰望的圆月,讲漫天遍野的黄花……
“你最爱的是哪一处?”少年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般。却如箭般刺穿她恍惚的神思。
“我最爱的……是长安高耸入云的含元殿,乐游原春时的蔷薇,在长街怒马鲜衣的少年,秋月下菊花的香气……还有,夏夜里骊山的星光……”垂下眼帘,她忽然幽幽笑道:“我要回长安去了十二郎,若有缘,你到了长安,我必会用最好的美酒款待你……”
怔怔地望着李持盈长身而起,李白似有不舍,却又故意大声道:“你连地址都不留给我,可见是没诚意请我吃酒的。”
李持盈温然而笑:“去了长安,你只寻一个叫持盈的女冠便是。总会有人告诉你如何找我的。”说罢,她忽然跳下巨石,扬声唤了一声。
随着她的喊声,便自竹林中飞驶出两道身影。
李白定睛一看,却是晨间在县衙里见过的那少女。只是……目光定在少女身后面色黝黑,头发有些发卷的青年身上。李白喃喃道:“此相诡谲,莫非这就是昆仑奴?”
阿勒翻了翻眼皮,冷眼瞪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倒是朝光,嘻笑道:“少年郎倒是有几分见识可不就是昆仑奴嘛可要他为你表演?”
阿勒转目瞪着朝光,似乎是不悦,可更多的却是无奈。李持盈见了,便抿唇偷笑。
这些年,阿勒与朝光两人倒真是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愫。虽然没在她面前表现出什么,可她是知道的,朝光偶尔会去阿勒的房中过夜。可因为朝光一直都似乎是不愿嫁人,她这个主人便只好故作不知。
嗔怪了朝光一句,李持盈笑着同李白告别。李白怔怔地看着李持盈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
家住长安,拥有昆仑奴,又敢于说那样的大话……这女子真的不是寻常人。
这一夜,他睡得不甚安稳。不时想起女子与他的约定。最后,在天明时下了决心,想要同那名唤持盈的女冠一同出蜀。
虽然可能老父会有些不愿,可这次,真的是他的一次机会。
天一亮,他便匆匆赶往县衙,远远便看到门前正在装行李的车驾,他只道自己赶上了,大喜。才唤了一声“持盈”,车里便探出一人。
他定睛一定,却并非昨日与他饮酒的女子,而是胡县令的娘子紫烟。
他怔了怔,有些迟疑。紫烟却是一声冷笑。“你要找的人,早就走了你也不要想着去追。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与她说话?”
李白大怒:“县令娘子果然与胡县令是一对一样,这么狗眼看人低”他逞一时之快,见紫烟气得俏脸发白,心里大快。
可听得一声怒哼,回眸见了胡县令他又觉有些不安。只是奇怪的,明明他恶言相向,胡县令也满面怒容,可偏偏却象是有些忌讳一般不曾怒喝半声。
李白大奇,还没想明白。却见胡县令瞥他一眼,竟垂头丧气地上了车去。
李白挑起眉,正自奇怪。已有相熟的衙役过来笑道:“小白,你是认识了什么贵人,竟把胡县令也收拾了……”
“咦?”李白先是大愕,随即明白过来。定是那持盈……可是,她不是与县令娘子交好吗?怎么会……
望着远去的车驾,他默默出神,过了好一会才一声低叹:“竟是错过了……”这样大好的机会。
他只道自己错过了走出蜀地,大展抱负的机会。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错过的并不仅仅是一次机会……
有时候,错过一次,便是错过了一世……
轻车小驾,缓缓驶过了蜀道,过了剑门关,不过半月,便入了长安。
重回长安,李持盈难以抑制激动之情。撩起窗帘,不住张望外面街市。
三年多没有回来,长安城更显繁华。虽不是东市、西市,可长街上却仍行人如织。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美的丑的,一眼望去,尽是欢愉的笑脸。
这些年来,三郎哥哥这个皇帝做得委实不错。不只长安城中繁华鼎盛,更盛从前。就连她走过的那些城镇也是丰衣足食,民居安乐……
虽然事先没有传信回京,可当李持盈一行人到了玉真观前时,便已被相候多时的宫中小黄门拦在门外。想是她一路住进驿站时,早有快报入京。
那小黄门一见着李持盈,便忙忙施礼,“公主殿下,可是盼着你了……”
李持盈目光一扫,却是不认识的,脸上神情也便淡淡的。那小黄门却更是毕恭毕敬,“贵主,奴婢这几日一直就候在您这儿,大家可是急着见您呢”
“知道了,你先回吧”李持盈应了,也不理那小黄门,径直往里走去。
那小黄门想是新近当这差事,急于求好。听了李持盈的话,便立刻急道:“贵主,您还是随我一同进宫吧大家可一直在南宫里等着您呢”
沉下脸来,李持盈冷眼望着那小黄门,突然便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便擦身而过。
小黄门一急,还要去追。早有阿勒斜身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沉声喝道:“你没听到我们贵主的话吗?还不快滚……”
“你、你们……可是大家要召见公主的。”小黄门被满身煞气的阿勒吓了一跳,跳后几步却仍坚持。
阿勒冷哼,举起拳头正待施暴,秋眉已经温然笑道:“这位侍人,还请你回禀大家,就说我们贵主刚刚回京,需沐浴休整。便,明日再进宫觐见大家吧”
小黄门气结,有些哭笑不得:“我做了小半年的差事,还没见过什么人居然敢这样拒绝大家的召见……别说那些宰相,就是几位公主,长公主也没见这么样过啊”抱怨过,他又哭丧着脸,求道:“几位,快帮我劝劝贵主吧小的可还要回去复命呢……”
秋眉低眉一笑,“长公主是长公主,我家贵主是我家贵主。侍人,你且放心,便这样回话就是……”说着话,她已递过去一只钱袋。
小黄门不自觉地接过钱袋,正在犹豫间。秋眉已经笑着走进观去。阿勒哼了一声,在朝光等人也走进观中去后,便冲着那小黄门冷笑着挥了挥拳头。
捧着钱袋,小黄门怔怔地看着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一时竟忘了反应。愣了半天,才嘀咕出声:“怎么竟会这样呢这……可是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