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又被宫中人称为“南内”,正与大明宫的“西禁”相对。
李持盈的玉真观离兴庆宫并不远。
正值初夏,一路由着车马缓行于长街。耳中听着远的近的喧哗的人声,她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
每次听得这样的人声,她便觉得烦恼渐失。撩开纱窗,她笑吟吟地望着远处车水马龙的东市坊门,笑容便更深了几分。
虽然东市比西市的规模还逊了几分,可因为东市中卖的东西更为奢华名贵,所以热闹程度却并不差多少。
“贵主,可是想要往东市一游?”朝光低声问着。李持盈不禁回眸一笑,摇了下头,便缩回车内。只是人还未靠回椅上,就觉车身一震。不知怎的,车子竟是突然停了下来。
李持盈微微皱眉,朝光已经大声喝斥:“阿勒,你做什么?”
外面阿勒一声低应,声音里颇多委屈:“前面的路被车堵住了。”
正近东市,出入的大多都是些有些背景的。李持盈不想多事,便想叫阿勒让一让。只是她还没有说话,朝光已经冷笑:“是什么人拦了路?你不知贵主事急吗?”。
这话,却不单单是为了李持盈了,分明还带着男女间的争锋之意。李持盈垂下眉去,便不曾说话。虽然名为主仆,可这些年相处下来,在小节上,她很是纵容身边的人,尤其是朝光。她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便看着身边的人得到,也是好的……
被朝光一激,外面的阿勒也来了脾气。哼了一声,也不回朝光的话,反倒扬起马鞭,“唰”地一声甩了一下。大声喝斥:“咱家主人有事,不管你是哪个,快快让开……”虽然李持盈一向低调,坐的马车也是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标记。可阿勒心中有数,嚣张起来也是十足可恶模样。
果然,他一叫,对面拦住去路的马车上那穿着绸衫的御者也是大怒。指着阿勒便叫:“你是哪路神仙?还敢叫咱们让路你知不知道,这车里坐的是哪个?”
阿勒冷笑:“哪个?我管你是哪个”
那御者又气又恨,大叫道:“告诉你这黑厮知道,车上坐的乃是定安郡主。”
李持盈听得,立刻抬起头来。侧耳细听,只听得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声:“崔安,你和不相干的人吵什么,快点撵开了就是”
这声音,不是定安的,想来是她身边的宫人吧?说起来,倒也有几年不曾见过这位由公主降为郡主的堂姐了。只听说这死了两任丈夫的女人风流依旧,单身了,也照样有大把的美少年围绕在身边。想来,哪怕是前些年的改朝换代也不曾影响了她的美好生活吧?
听到外面阿勒大笑,又有男子的惊叫之声,想来阿勒是真的与那御者动了手。李持盈便瞥了眼抿嘴偷笑的朝光:“去拦住阿勒,这样闹,太难看了。”
朝光一笑,立刻跳出马车去。李持盈在车中,只听得她一声娇笑:“怎么,小耗子,不认识我啦”
不知道她怎么会叫那宫人这样的名字,但显然那宫人是被吓得不轻。在一片沉默声后,李持盈便听到定安的声音:“可是元元妹妹,我竟不知你已经回了长安……”
目光微闪,李持盈笑着撩开窗帘,望着已经下了车的美妇盈盈一笑:“定安姐姐,许久未见。”目光一扫,便瞥见那车中隐约有男子身子一闪而过。李持盈抿唇浅笑,再看定安有些凌乱的胸襟,便有了分数。
虽知李持盈看到了车中的男子,定安却并不显尴尬,反笑容满面地相邀:“元元,既然回来了,不如便到我府上坐坐吧我新买的那两个康国舞伎颇为出众,身材极是健美……”
李持盈闻言,也知这舞伎必不是女子了。淡淡一笑,她也不作客套,直接便道:“现在却是不巧,我正要往南内去,改日吧”
定安闻言,也不纠缠,笑着施礼告辞,返回车上,便立刻吩咐那御者把车子让开了。
阿勒也不多言,冷眼瞪了一眼那脸色发白的御者,便扬鞭而去。
一旁路人见状,不禁窃窃私语:“那是什么人?好生嚣张,竟连定安郡主都要让道?”
“嗄你这年轻人,莫不是初来乍道?就是听定安郡主说话,也知那车中便是九公主了”
“九公主?”这穿着一身白衣,眉目清秀的少年扬起眉,惊问:“难道竟是那位出家做了女冠的玉真公主?”
负了双手,他遥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低喃出声:“原来,他便是玉真……”
缓缓而行,车马渐近了兴庆宫。望着面前连绵的宫墙,飞翘的屋檐,李持盈不禁低声一叹。
风中,铜铃的清响回荡不息……
这座华美的宫殿,正是当年的五王宅。早五六年,便重新改建成了宫殿。
当年不过三尺的坊墙,一早就被高耸三丈的宫墙取代。那古朴的坊门也变成了高大的宫门。当年,五王宅曾是她童年时光的向往。是她逃避相王府的乐园,可是现在,那些美好的时光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低低叹息,她撩开纱窗,望着一路行来的宫景,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模样……
“贵主,听说大家现在长年住在南内,很少住在大明宫的。”朝光低语,缓了缓,又道:“现在最是宠的是武昭容啊”
李持盈挑起眉来,默不作声。四年前回长安时,她也是见过武贞儿的。那时候,她已经很受宠,风头之盛,远盖过当初最得宠的赵丽妃与刘才人等人。那时候身为皇后的王慧君也曾拉着她抱怨过,只是听再多多的抱怨,再不喜欢武贞儿,她也不能做些什么。
就算再受宠,她不过只是皇帝的妹子,哪里有偏帮嫂嫂去得罪哥哥的道理呢?只是,这武贞儿……可不是简单的人物啊
四年前,武贞儿所出的李一夭折时,三郎哥哥是如何悲痛,她是看在眼中的。三郎哥哥的子女甚多,可唯一一个由他亲自取名的却只有这个李一。当初听到这个名字时,李持盈便觉太过了。及至后来那孩子夭折,她便更觉是这孩子福薄,无法消受这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那时候,她倒不太担心。入宫数年,武贞儿一连生了两子一女,却都不曾活下来。一个没有子嗣的女子,便是再受宠也不长久。可是现在情况却是有了些变化。听说去年初,她又失了一个儿子,现在养在大郎哥哥宋王李宪(李成器)府中……
想来,因为这个孩子,皇后也是大感威胁吧
心中暗自思忖,李持盈面上却仍是如常,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朝光的话一般。朝光见此,也不敢再多言。
原本是想先见皇后王慧君的,不想,还未走到皇后宫中,便被高力士载住。
“大家果然是猜中了贵主一回来必是先来见忠王的。”高力士笑着上前施礼,道:“贵主,大家在沉香亭设了宴,皇后娘娘与忠王也在。贵主还是移步沉香亭吧”
“沉香亭?”李持盈想想,便笑了起来。当年的兴隆池,如今已经改作“龙池”。这沉香亭,便是当年那汉白玉台。想来,三郎哥哥为了她的接风宴,也是费了些心思的。
她正想着,高力士已经笑道:“大家说了,贵主当年,最爱的便是龙池中的那些荷花。这次回京,怎样也是要好好赏玩的……”
李持盈一笑,并不说话。心里却是低低一叹:当年,她最爱的可不是兴隆池的荷花,而是曲江中……那些泛舟江上,低语欢笑的日子啊
随在高力士身后,缓步而行。还未走近,便已闻到浓郁的草木香气。
园中的牡丹已然落尽,只余浓茂肥壮的枝叶,虽无花香,却也泛着草木清华之气。远处,又有清淡的荷香隔水而过,若有若无,勾起淡淡情丝……
丝竹之声,袅袅而来,和着男子的欢笑,让人闻之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微笑。
走得近些了,李持盈便看到正抱着一把凤首箜篌的李隆基。张口欲喊,却又下意识地收声。她怔怔地望着那自花丛中边舞向李隆基的妖娆舞影。一时间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发酸……
原以为,三郎哥哥只会宠着她一个人,只为她的舞而亲自奏乐的,却原来,如今她已经不是三郎哥哥最宠的那个。
翩翩而舞的武贞儿回眸对李隆基璨然而笑,李隆基便大笑起来,竟上前一步和着音乐与她共舞起来。舞步交错,两人目光一对,便会心而笑……
苦笑着摇了摇头,李持盈不得不承认她不喜欢武贞儿,或许是因为她分薄了三郎哥哥的爱宠吧
可是,原本她就不该奢求自己永远都是三郎哥哥最重要的人啊毕竟,他们都不再是从前那样只能依靠着彼此的孩子了……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来,露出灿烂的笑容,正待开口呼唤。李隆基已经似有所觉地停下舞步,转过头来。
目光一对,李隆基落在琴弦上的手便霍然停下。静了片刻,他扬起眉,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