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水当头泼下,原本就跪了一天的刘氏身子一晃,立刻就倒了下去。
朝光冷睨着,啐了一声:“不是不怕吗?我先替老天爷让你好好适应下……”
撑起半边身体,刘氏似乎是想爬起身来,却最终还是没有如愿,只是哀怨地望着朝光,沙哑着声音求道:“这位姐姐,求你……”突然目光一凝,她猛地扑起往前挣扎着。
朝光一惊,慌忙闪开,却后知后觉地发觉她根本就不是冲着她扑来的。皱眉拦住刘氏,她根本没有用力,已经把刘氏推倒在地。又狠狠呸了一声,才回过头去。
望着不知何时立在门前的李持盈等人,她挑起眉,还要表功:“贵主,我马上就能把这贱人撵走了”
李持盈垂下眼帘,默默望着挣扎着爬向她的妇人,没有说话。
空中猛地一声炸雷,随着雷声翻滚,豆大的雨滴噼哩啪啦地掉下来。
秋眉撑起伞,遮住骤来的暴雨。柔声劝着:“贵主,还是回去吧”
仿佛刚刚回过神般,李持盈回头望她,下意识地转身。就在这时,刘氏突然大叫出声:“公主,求你救救八郎,总算他也是你爱过了……”
身体一震,李持盈回过头,有些茫然地望着这在倾盆大雨中哭叫着,哀求着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意味,突然回身,走下了一步。站在台阶下,她回眸望着跟在身后秋眉,抬手接过了伞,挥手喝令众人留在门前。
“贵主……”朝光急得直跳脚,可被秋眉一瞪却又老实了下去。“真的不是我办事不利,谁知道这贱人竟这么赖在这儿……”她嘀咕着,担忧地望着正缓缓走近刘氏的李持盈。
在刘氏面前,徐徐蹲去,衣裙拖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李持盈却似全无感觉。她静静地望着面前女人抬起的脸,忽然伸出手去,用手撩开她湿淋淋粘在额前的黑发。
撩起头发,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容。看起来年轻很小,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生了一双大眼,怯生生的,可却又亮得吓人,仿佛眼中一直燃烧着一团火般……
恍惚,觉得这张脸极是面善……
李持盈的手顿在刘氏的发鬓,许久之后,却突然笑了。柔柔的,仿佛是怕惊醒谁一样。可在轰鸣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里,刘氏却偏偏听清了她的话:
“你很爱他是吧?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
刘氏一僵,咬着唇,静默了下,才重重地点头。“不管公主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只要夫君能活着从大理寺走出来,我便立刻与他合离,绝不失言……”
她还记得,之前那些人是怎么说的:夫君是为了迎娶她,才与玉真公主闹翻了此番祸事便是公主的报复……
既是因情而生恨,那只要她肯委曲求全,公主必也会为情而救八郎的……
心里痛如刀绞,可刘氏还是竖起手,对天立誓:“我若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
“真的好象……”李持盈呢喃着,摇摇晃晃地起身。手中的伞却在不知不觉中跌落在地。
原本站在门口雨檐下的秋眉等人立刻涌过来,捡伞的捡伞,用衣襟去遮雨的挡风的,尽围着李持盈转。却没一人去理会仍跪在地上的刘氏。
茫然地抬头,李持盈突然推开秋眉,跌撞地走近刘氏。笑着说道:“你放心你的八郎不会有事。你回去吧他很快就会回去与你团聚……走吧我叫你走呢”
被李持盈的大叫惊到,刘氏摇晃着站起身,不知所措地望着李持盈,好一会儿才记得俯身施了一礼,蹒跚而去。
李持盈笑看着她的背影,却拉着秋眉的手,轻轻晃着:“你看到没有?真的好象啊……”
秋眉尚未说话,朝光已经哼道:“象什么?那贱人……”
“她象我……”李持盈低语。朝光一惊,“哪里象了?那……那那女人哪里有贵主这般高贵尊荣?贵主比她美上一百倍、一千倍……”
朝光还要再说,秋眉已经横了她一眼。柔声道:“那女子的神情却有几分象贵主当年……”秋眉半拥着李持盈,好似哄孩子一般。
李持盈转目,望着秋眉,笑容微有收敛,可眸光却越发温柔:“秋眉,没了你我可怎么办?”
秋眉心中一酸,可面上却不显半分异色,仍是不轻不缓地拍抚着李持盈。
当年,贵主也曾似刘氏这般惶然无措,只是,却一直都埋藏在心中,从未与人诉过半句苦。或许,贵主是真的在那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吧?突然间,她有些后悔刚才叫朝光那样羞辱刘氏……
偏过头去,李持盈挥开遮在头顶的油纸伞,就那样站在雨中。仰起头,半眯起眼,一任冷雨浇透了身体。身体,渐渐冷去,可是她的唇角却微微扬起。
“秋眉,去备车,不,去牵我的马来我要进宫……”
朝光还有再说话,却被秋眉拉住。没奈何,只得小声嘀咕:“要骑马,我先去准备蓑衣。”
李持盈闻言,回头一笑,却连玉真观的门都没有进。听得马声,便上前一步,立在那匹黄驹马前。
许久已经没有骑过马了,自从当年的那匹牡母老死后,她几乎都没有模过缰绳。可这一刻,握住缰绳,仿佛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注入她的身体,让她浑身发烫。
飞身跃上马背,不顾朝光的大叫,李持盈双腿一夹马月复,一声“驾”,身下的马已如箭般飞射而出。
“总要换了干衣服吧”朝光还在大叫,秋眉却已如离弦之箭般飞射而出。竟就那样在雨中奔跑着追在已远去的黄驹马后。
“真是……都疯了……”朝光嘀咕着,人却大步追了上去……
在雨中策马狂奔,李持盈一手控着缰绳,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迎着暴雨,突然间,纵声长啸一声:“啊……”嘶声呐喊,她俯下头来,把身体俯在马背上,沙哑地低笑。
追近前,秋眉停在脚步,远远地望着李持盈,却不曾靠近,甚至还低声吩咐朝光去逐开闻声而来的金吾卫……
直到李持盈抹了一把脸,坐直了身,秋眉才走近,伸手拉住了缰绳,徐徐带马而行。
“秋眉,我……只有你们了”李持盈低声说着,眼神一直遥望着前方蒙蒙雨雾,嘴角却一直扬起。
李持盈还未走到长生殿,李隆基便已经得了消息。可真看到李持盈的模样,却仍是大怒。大声喝斥随在李持盈身后进来的秋眉等人,他转过头去一叠声地连声叫宫人服侍着李持盈更衣。
“三郎哥哥,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抬手拉住李隆基,李持盈淡淡说着。只是还没说话,便立刻被李隆基喝斥:“要说什么话,值得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你……手上这么冷……”气得骂着,李隆基拉着李持盈的手,不住揉搓着。又回头对着原本正陪着他下棋的武贞儿叫道:“先取了你的衣裳过来给元元换上……”
武贞儿一怔,还未及吩咐下去,高力士已经聪明地托了一件长袍过来。却是李隆基惯常穿的大氅,上面还绣着金丝五爪龙。李隆基随手接过,不假思索地披在李持盈身上,又连声叫:“去传御医……”
“三郎哥哥”大叫一声,李持盈甩开大氅,紧拉着李隆基的手嘶声道:“三郎哥哥,你只当我太任性,莫要恼我……若是王维死了,那我便永不回长安……”一句话说完,她也不去看李隆基的脸,抽出手,转身就冲了出去。
“元元”厉声叫着,李隆基又气又恨:“冤孽啊冤孽怎么就偏偏……朕的亲妹,受如此屈辱,朕竟不能……”
武贞儿目光微瞬,上前挽住李隆基:“大家,您还是消消气吧表姐她的性子一向烈,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的。也是……她怎么也不多考虑下大家您的心情呢?明明大家都是为了表姐好……”
李隆基一叹,“这世上,还是贞儿最明白朕……”摇了摇头,他却到底还是挥手叹道:“罢了罢了,随她去吧那个王摩诘……力士,你去办吧”
高力士领命,躬身退下。
持着伞,拾阶而下,他眯起眼望着在雨雾中奔近的侍卫,轻声唤住。
“玉真公主在宫门前晕过去了?”沉下脸,他回眸望了望身后响起琵琶之声的长生殿。默然片刻,才挥手道:“去吧,就说大家知道了,请贵主好生回去歇着吧”
看那侍从得令而去,他禁不住一声低叹。可却没有再回头入殿去禀告,反倒转头吩咐跟在身边的小宦官:“这件事,我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
小宦官会意,低下头去静默不语。只是无声地随在高力士身后慢慢走入雨雾中……
在一场暴风雨之后,原本在长安城中炙手可热,俨然将成为朝中新贵的太乐丞王维,消失在长安城中。只停下一纸因案遭贬的赦旨,原本将有大好前程的才子,便被贬至偏远的济州,为司仓参军。
据说,随他同行的只有家眷与一老仆。一辆轻马,两匹瘦马,曾出入权贵府邸的才子,如今,连半个送行之人都没有……
就那样在雨夜中在宫中小黄门监视下,即刻离开长安。有人说,才子离开长安城时,曾在城门前洒泪作别,不知究竟心念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