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望了望天边的残阳,语无伦次地嘻笑道:“他,他找我干嘛?他……不是,不是应该入洞房去了吗?”。
边说,边恍然大悟般拍着额头嘻嘻笑道:“金,金凤,我还没过去,没过去给新人道喜呢,走走,你,你扶着我过去……”说着,便趔趄着脚转过身要往外走。
金凤脸上变色,吓得忙死命拦住她,嘴里一迭声低叫道:“我的姑娘哎,咱别闹了成不成?前头那么多客还没散呢,都不知道你是谁,你这跑过去算什么?老爷太太,二少爷和陶小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边说,边和银铃两个人半拖半拽地把她往床上拉扯。
柳絮心头半明半暗,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头重脚轻脚下如同踩了棉花,被两个丫头一拉扯,把酒劲儿越发撞了上来,胸中作恶,一张嘴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身子就往地上挫了下去。
银铃惊叫着忙不迭地闪身躲开,捂着鼻子厌烦地避到了一边;倒是金凤,毕竟拿了柳絮的钞票,又见她此番情景孤单单地也着实可怜,倒多少动了恻隐之心,扶着柳絮躺在床上,将她吐脏的衣裤扒了下来,重新换了新的;打了盆水来正要给她擦洗擦洗,却见柳絮已经睡着了,眼角边犹自缀着两颗泪珠。
半弯弦月升上了树梢,前院的笑语声渐渐散去,宾客们纷纷告了辞。一个清隽的人影穿花拂柳而来,急急地走进了寂静的小院中。
今天各房的下人们额外领到了赏下来的水果,金凤和银铃得了两串葡萄,此时已洗漱清爽了,两个人拿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吃喝着,忽然见冯思齐又走了来,慌得连忙站了起来,齐声惊诧道:“二少爷?”
冯思齐身上还穿着吉服,只是大红披花已经卸了去,脸现潮红,显然也被灌了不少酒,进了院子便问:“柳小姐回来了没有?”
银铃忙迎了上去,冲着屋里一指,低声道:“刚回来,不知在哪儿喝醉了,现在睡下了。”
冯思齐眼中一暗,不再言语,抬脚走进内室,见柳絮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微微的鼾声中,一双秀眉犹自紧紧皱着。他心中又怜又痛,伸手拉过绫子夹被轻轻盖在柳絮身上,不由自主便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清瘦的面庞。
柳絮在梦中睡得并不舒服,几分钟就要翻腾一下,皱着眉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冯思齐轻轻握着她的手,将耳朵贴在她的唇上,却始终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蜡烛“噼啪”一声爆了个微弱的灯花,银铃上前恭敬地劝道:“二少爷,天晚了,您还是快回去吧,让新娘子等久了不好……”
冯思齐恍若未闻,心中却是悲怆伤感五味杂陈。屋内院中一片寂然,只见那月移花影,疏影横斜,渐渐移过了东墙。
金凤和银铃互相对视一眼,见冯思齐只是呆呆的不动,心中不安起来,双双走上前,正欲再劝,忽听远远地脚步杂沓,笑语喧哗,似有一群人向着小院走了过来。
银铃才迎出屋门口,却见内院总管吴妈妈领着一班人嘻嘻哈哈走进了院子,人还未到,已经高声笑道:“这个院子清静,新郎倌喝多了,没准儿在这里躲酒呢。”
便有一个稍为苍老的声音笑道:“姑爷脸皮薄得很,老婆子我才刚要敬酒,人就不见了,害得我这一顿找。”银铃最是眼尖,认得说话的这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是陶丹桦的女乃娘,姓王,跟着陪嫁过来的,在陶家很有些地位。当下不敢怠慢,回头冲屋里喊道:“金凤吴妈妈和王嬷嬷来了,快把灯点起来”自己则上前一步轻扶住王嬷嬷的手,笑道:“您老这边请。”
吴妈妈便知冯思齐必是在这院里,当下急走两步,当先进了屋,果然一眼便见冯思齐正坐在床前,握着柳絮的手发呆。她立刻趋步上前,用身子将冯思齐遮住,哈哈笑道:“表小姐这院子清静,我一猜二少爷必是躲在柳家表妹这里,果然让我猜中了来人,快把少爷架起来送到前头去”早有跟着来的几个丫头上前嘻嘻哈哈地把冯思齐拉了起来。
王嬷嬷便上前道了个万福,瞧了一眼睡在榻上的柳絮,转头向冯思齐笑道:“姑爷,天儿可不早了,咱们家小姐还等着姑爷揭盖头喝合卺酒呢。您瞧,表小姐这也都歇下了。”
吴妈妈便冲丫头们使了个眼色,丫头们会意,当下笑嘻嘻地连拉带拽便将冯思齐推出了房门。冯思齐于混乱中回过头再瞧了柳絮一眼,见她仍是昏睡未醒,身不由已地便被众人簇拥了出去,杂乱的脚步和笑语声渐渐消失了。
这里,金凤一边收拾给吴王两位妈妈奉上的茶碗,一边皱眉笑道:“好家伙,怎么又成了表妹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银铃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笑斥道:“你的脑筋还真是不灵光也就配在这院子里混吧。”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柳絮才醒了过来。一睁眼,便觉眼皮涩重,脑子里仍是嗡嗡一片。
她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这才慢慢想起昨天之事,再一瞧窗外早已天色大亮,一颗心顿时紧紧缩成了一团,痛不可抑。天亮了,也就是说……已经洞房了,花烛了……
头脑里一片空白,柳絮复又慢慢地躺回床上,翻身向里,一任那泪水奔流而出,将枕头打湿了一片。
金凤听见柳絮醒了,端了洗脸水进来,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道:“姑娘今儿就别上前头请安去了,新少女乃女乃还得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奉茶呢。”
柳絮听着刺心,也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到了下半天,柳絮方勉强起了身,也不梳洗,蓬着头发坐在窗下看那天边的落日静静地往地平线下坠了下去,正出神间,忽听正在扫院子的金凤万分惊诧地叫了一声:“陶……啊,二少女乃女乃您来了”
柳絮心头巨震,抬头看时,见陶丹桦在几个丫头婆子的簇拥之下已娉娉婷婷地走进了院门。
柳絮对陶丹桦的全部印象就是一位身穿洋装,贵气逼人的西式女子,此时却见她全幅中式打扮:挽着如意髻,髻上颤巍巍斜插一只点翠珠钗,钗头上饰着一颗东珠,堪比鸽蛋大小,行动间光华璀璨,灼灼生辉,令人不敢逼视;身上穿着大红的宽袖窄腰龙凤衫,下面系着同色的百折长裙,微微露出一双石榴红的缎面绣花鞋,整个人象一团红色的火焰,艳丽夺目,使得跟她一起的人全都黯淡无光,面目模糊。
柳絮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望着面前这个华丽的美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才好,只模糊地低低说了一声:“……您来啦……”
陶丹桦才开过脸,脸上汗毛绞得干干净净,淡淡扑了一层粉,淡扫蛾眉,唇上微微一点红,越发显得脸上肤若凝脂,晶莹剔透。此刻,她站在柳絮面前,打量了几眼柳絮乱草一样的头发和黄黄的面容,莞尔一笑,微微欠了欠身子,道:“柳妹妹,昨儿你没来观礼,思齐说你身子不舒服,所以嫂子今天来看看你。”
说着便回头从贴身丫头手里接过一个漂亮的锦盒,笑道:“这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一些护肤品,送给柳妹妹作个见面礼——思齐嗔着我,说柳妹妹从来都是素着一张脸,并不喜欢这些花花粉粉的,送也是白送。我说他胡说,哪个女孩子不爱漂亮呢?”边说边轻笑起来。
柳絮听她琳琳琅琅地说着,语声清脆悦耳,有意无意间谈到冯思齐,全然是一幅恩爱而戏谑的语气,不觉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子身子可好些了?快屋里坐吧,可别站久了”,边说边把她往屋里让。
陶丹桦拉过柳絮的手,轻笑道:“谢谢柳妹妹惦记着。奇怪得很,这两天精神竟然好多了。本来老太太她们还担心我这身子受不住,谁成想这两天累成这样,我反倒觉得爽快得很,胃口也开了,一口血都没咳过。就连昨晚上思齐他……”说到这儿忙瞟了柳絮两眼,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拿手绢子捂了嘴笑道:“你瞧我,一高兴就说顺了嘴。”当下,便吩咐众人,“你们都先回去,我跟柳妹妹说会儿话。”
柳絮听见她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已经呆了,心里突突跳着,茫然道:“思齐他,怎么……”
陶丹桦便吃吃笑起来,斜瞟着柳絮,满面娇羞地微微皱眉道:“哎呀,你女孩子家,不懂的,不说了……不过……”她忽然低了头,娇笑道:“今天一起来,就觉得精神格外好,病就象全没了似的,你说怪不怪……”
屋子里陡地起了一股冷风,柳絮的心跳仿佛停止了。银铃端上茶来,柳絮茫然说了声:“嫂子请喝茶”,便端起面前自己这一杯,哆嗦着手端到唇边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半杯进了肚子,半杯全泼洒在了衣服上。
下一章预告:《离开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