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的酒肆没多久就开起来了。酒是在小镇上进的,什么样的都有,然而左右也没太好的,不过都是些寻常人家喝得起的。那酒肆就开在村口,离关家不很远。农人们干完了活,从地里回来,路过的时候,都喜欢去喝几杯,或者打些酒回去。不过也就是一阵,毕竟庄稼人,手里能有多少余钱?何况还是乱世刚过的时候,又兼春来耕地的季节,吃饭都是紧着呢,更是没得乱花,先过日子是正经。
海沧路过酒肆的时候,就跟着在酒肆里坐,直等到明玉关了酒肆,再一起回去。有时候看着一群群人过去,就是没个进来的,海沧就笑:“你这生意好得紧呢。”
明玉也不甘示弱,点着他的锄头:“今儿那种子可撒下去了?没得都掉沟里了吧?”她身上伤还没大好,偏逞强,见着酒已经拉过来了,再不肯好好歇着,要来把酒肆开起来卖酒。
海沧拗不过她,也只能凭她的意做,只不教她太晚。他自己耕田出的晚,回的早,都是帮着明玉先把酒肆开了才走,把酒肆关了才回。弄得小飞爹都奇怪,就他们家那地里,等到秋天的时候会不会有收成都是个事呢!可是看着那两人也不在意的样子,好像无论怎样都无妨,也不怕吃不成饭。
这天小飞爹和海沧一起回来,吆喝着海沧明玉一起到他家里吃饭。其实这段日子关家一家都是在他家吃的,因为明玉的伤,小飞娘就说不让明玉再做饭,都招呼来家里吃。明玉和海沧也不多客气,笑着应了。只是却扛了一袋米一袋面并着菜蔬肉类和一坛子酒送到小飞家,给小飞馋得够呛,顿顿抢着肉吃。
两个人说说笑笑着正走到酒肆旁,酒肆里依旧的没客人,就明玉一个攥着封信,看得脸色不好,还带着恼羞。
海沧忙问:“怎么了?”他看着那信封,虽然普通,然而封口的蜡漆和印章却不简单,立时明白了是谁来的信,反而笑了,“信上,说什么了么?”
明玉一把将信拍在桌子上:“你看!”
海沧也就笑嘻嘻的拿起来看,看完更是直不起腰,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差点给喷出来:“哈哈,这也太,哈哈,说得太对了!太好了!”
“父,父亲也太小瞧人了!”明玉气得坐在一旁,看海沧的样子,更恼得俊脸羞红,柳眉倒竖。一把夺了海沧的杯子,“还笑!我的酒,不给你喝!”
海沧强忍住笑,指着信说话:“也说的太对了。”
小飞爹不知道海沧究竟笑什么,也想凑过去看,又不敢,再说看了也不认识字,白看,就腆着脸来问:“这信上是说了什么,把你笑成这样?”
海沧也不避讳小飞爹,笑着讲:“这信是明玉的父亲寄来的。是来叮嘱明玉,千万别想做生意,怕赔了钱好说,万一把人都折进去,他丢不起那样的人。”又指着酒肆,“看,可不就是说的这样了?幸亏这酒肆小,没敢做个大的,不然,可真要把人赔进去了。”
明玉也不示弱,抢了信过来:“上面不是也说,教你别想着甚么种地,真想要种了,就多买点地雇人种!自己动手没得教人笑话,害他也跟着丢人!万一将来被人笑话,他的……咳,什么阵仗没见过,大风大浪的都闯过来了,倒种地的时候被锄头伤了自己,阴沟里翻船,他可是说什么也不答应的!”
小飞爹听了也想笑,看来明玉的父亲还真是了解两个人,都给说中了。听着应该平日里关系就好得很,才可以这么笑闹的。老丈人喜欢女婿可是好事,就是可惜了,两人现在还不能完婚,关霆关霖全不松口。可是想想,明玉的父亲也太放得开了,没成亲的就凭着两人住一起了?也不担心将来会有啥不妥的事?那明玉还嫁不嫁别人了?其实算来明玉年纪也不小了,就因为两个孩子,硬是耽误到现在,也是挺可怜的。不能成亲就不成亲吧,住一起总比分开强,没得更让人难过。
“行了,笑也笑够了,收了摊子,回去吃饭吧。”海沧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倒是麻利得很。那些大个的酒坛子在他手里特别听话。
小飞爹也来帮忙,两个男人都忙活,明玉就在旁边看着。远处炊烟袅袅,临着轻缓的风,竟是如熏如醉。
正要锁门的时候,传来“嘚嘚”马蹄子响,竟是一个小队的人,不一时便到了近前。为首的顶盔冠带,看着像个校尉,底下的也全是兵士打扮。海沧和明玉都立定了,望着那些人。
小飞爹吓着了,恨不得缩到角落里。
那一队人马却停了,那校尉扬着鞭子问:“你们村里,村长是谁?”倨傲得很,简直鼻孔朝天了。
小飞爹哆哆嗦嗦的虚指了一下。
校尉看也不看:“带路。”颐指气使。
小飞爹回头去瞅海沧和明玉,看见那两人还自站着,也不动,神情似乎懒懒的,可眼睛全都是晶亮。小飞爹想,要真是像小飞娘说的,那两个是犯了什么事的,还是不给军兵多见的好,也就乍了胆子,咽了口唾沫:“大兄弟,妹子,你们先回去,我带军爷去找村长。军爷,我带你们去。”
“走!”校尉也没在意酒肆门口没说话的一男一女,向着小飞爹虚甩了一鞭子,催着马就走了。
海沧和明玉望着小飞爹带着人走远,心下却诧异。然而因着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也不好多说多想,只得回去等着小飞爹回来再看。
等小飞爹回来的时候,两家子的人都在等着他。小飞娘早就把饭菜做好了,在桌子上摆着。关霆关霖和小飞在院子里斗狗,关霖拿着根挺老长的翎毛在那搔着狗鼻子,小飞爹也不认识那是啥羽毛,从来也没见过。关霆和小飞就在旁边笑着看那小狗一个劲的打喷嚏。
海沧一眼瞥见关霖手里的东西,眉头一皱又要起来去训,被明玉给拦住了:“关霖喜欢就去玩吧,反正也没用了。”
“那是你的……”海沧眉间拧了个锁,让明玉看见就想给揉开。
“得了,你没看见上次他们几个在外头野炊的时候用的锅是什么?”明玉就抿着嘴轻轻的笑,然后就凑到海沧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笑个不住。
海沧恍然大悟:“我说谁给翻出来丢柴房了?上面还一块一块黑乎乎的!原来是这样!”这一下子是想怒又想笑,也顾不得去收拾关霖了。
明玉一旁取笑:“你那个本来就是黑的,烧了也看不出来。”
“胡说,那黑的能一样么?”
那两个笑闹着,看得小飞爹心里真叫个羡慕,这小夫妻的就是好,哪像他和小飞娘,一天连话都说不上两句,左右也就是柴米油盐的,小飞娘一个不顺心还扯着他耳朵骂。
“齐大哥回来了。”明玉看见小飞爹进来,先就站了起来。
“嗯。”小飞爹应了一句,勉强在脸上扯出来个笑,却实在苦得很,随即叹了口气,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愁虑就像个有型的云,压在他头上。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海沧忙问。想到要去找村长的那一队兵士,知道肯定是相关的。
小飞娘招呼了三个孩子,教他们洗了手,一起上桌吃饭。三个孩子吃得狠,小飞的吃相从来不好,连关霆关霖都跟着狼吞虎咽的,像有人抢似的。
“关霆关霖!”海沧低喝,“没规矩!”
那双棒这才放慢了速度,可是一口还是比别人都大。这都是多年养成的了,一时要改也没办法。
大人们也就不再管孩子,自顾的说着话。
小飞爹才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一个劲的叹气。海沧又问他,他索性撂了筷子,一个劲的喝酒:“海沧,你当那些军爷是来干什么的?是来征粮征民夫的!”
明玉和海沧听了一愣,相互看了一眼,疑虑传给了对方。
“不是说要休养生息么?议定了是免赋税十年的。”明玉月兑口而出,“怎么又来征粮?”
海沧则按住明玉,说:“信里并没提这事,怕不是那边变的。多是下面的人自己多出来的事情。”
“也忒大胆了!”明玉冷笑,“也不怕查起来出事论罪么?”
海沧就又去问小飞爹:“齐大哥,那些人,说没说为什么征粮征民夫?”
“说了,是北边的狄人频繁骚扰,怕是又要起兵戈。为了抗御狄人,才来征粮征民夫的。”小飞爹把在村长家里听见的看见的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那军爷说,咱们这临近狄人,本来就是专供边境驻军的,所以摊派下来,咱们可不能少了。”
“北狄寇边?”明玉沉吟了,“这是大事,为何信里头不提?”
“怕是都不知道呢。”海沧沉重摇头,“只征粮征民夫,却不曾征兵,可见都是底下做出来的。这里头还藏着什么?就连寇边这事,怕都值得商榷的。”
明玉听了,恼得反笑了:“你说的对,才多久,底下的胆子倒是大成这样!”
海沧见她动气,怕她牵了伤口,反不好,也就来安慰她:“也未必的。明儿我去看看吧。”
明玉却没想到海沧这么说,愣住了:“你要去看?可是,不是说了都不管了么?由得他们折腾去。”
“好歹这是我的……故乡。”海沧温和的笑着,望着明玉的眼神全是柔的,“我去看看也该当的。何况这粮都征到我们头上来了,好歹也得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不然平白交了东西上去,岂不委屈?”后面的话却是玩笑了,来引逗明玉开心的。
明玉知道他的用心,也就跟着笑。然而心里明白,他要去看,无非是为了她罢了。他早说累了,什么都不想再理了,真正对这些放不下心的是她,他也就为了她,又要去管这些乱事。
小飞爹娘可是一点也听不懂那两个说的是什么,一头雾水的,唯一听懂的就是海沧说这边是他的故乡这么一句:“海沧,你是这边出身的?”
“嗯。其实,比这还北边一点,不过早年离开家,都快二十年了,到现在才回来。”海沧也就应着。
等着都吃完了收拾完,关家也就回去了。打发了关霆关霖洗好了去睡,明玉就给海沧整理东西,从柜子里拿出一套鲜亮的黑衣裳,以及一套寒铁铠甲,只是铠甲却少了头盔。
明玉看着那黝黑的铠,却不觉笑了:“你那头盔可是不能用了,还在柴房丢着呢。回头还是再做一个吧。”关霆关霖也是淘气,估计还是关霖的主意。
“拿那些做什么?”海沧看见,又给放了回去,笑说,“就这么去就完了。我只是去看看,要是他们私自做的事,几句话就压下来了,我也不想太张扬。要是真的跟上头有关系,也不是我出面能行的。”
明玉却犹豫着,包袱系上又打开:“你真的要去?”猛回身望着海沧,全是不忍。
海沧拿起明玉收好的包袱,自己动手给系上了,低着头看了一阵,才又抬头,望着明玉,黑色的眸子绝然毅然:“我得去。明玉,我不能让你担心。跟着我,你已经很受委屈了,我不能再让你心里不安。”
跟着你,就什么都不是委屈。
海沧看着明玉那双凝得雪山寒玉一般的眼睛,读出了其中的深情,心里一动,喉头一紧,却不敢再继续看下去,闷了头抓着包袱就要从房里出去。
“海沧!”明玉急叫住他,“海沧,你……”拉住他的衣袖,垂着头,声音轻得像喟叹,“你,还不肯留下么?”
轻拿开她的手,海沧淡淡的笑着,却不敢看她:“明玉,我已害了你,焉能再伤你?明玉,我不能。”说罢离开明玉的房间,回去仍旧与两个孩子同睡。
明玉知道,海沧宁可去淋冷水,也不肯与她同床。关霆关霖至今不肯承认她,他们也没法成亲。海沧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在婚前要她。外头传得甚么样子的都有,可唯有他们自己明白,她与海沧至今不曾圆房。海沧,仍是在竭尽所能的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