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北微原先还想着住宿的问题,现下知道欧阳家根本就是欧阳少恭做主,别人发出邀请,她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两人在日落后一起回了欧阳家。
欧阳少恭所言不虚,欧阳家的确没有那样丧德的家仆欺他年幼,不过,个个都恭恭敬敬、一丝不苟的,反而让墨北微有些不自在。
——被人用种种含义复杂的视线盯着,能没有感觉就怪了,何况是感知异常灵敏的精神异术者。
当欧阳少恭把家仆都打发下去之后,墨北微长舒一口气。
欧阳少恭低笑,“墨姑娘似是不惯……被人伺候?”
“当然不习惯啊。被人那么盯着……”墨北微犹豫一下,“反正不舒服。不说这个了。”
她摇摇头,忽然深吸一口气,疑惑地望向一个角落。
“熏香?”
“墨姑娘若是不喜,我去熄了便是。”
欧阳少恭说着就起身走过去。
墨北微连忙站起来拉住欧阳少恭的手臂,“不是不是,味道很淡,挺好闻的,我只是觉得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她这样说着,微微皱眉,显然是在回忆思考。
欧阳少恭轻轻挑眉,也不催促,径自倒上两杯茶。
墨北微努力地回想着,不自觉地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隔了这么久还觉得熟悉,应该有段时间经常闻到,总是焚香、经常在的地方……重光师父。”
墨北微想起了答案,脸颊顿时有些发热。
“看来是有答案了。”欧阳少恭将茶杯向墨北微手边推了一下。
墨北微干咳两声,“是啊……从前派里罚抄经卷的地方总是焚着檀香。”
——能不熟吗?!除了思返谷,她在琼华派最熟的就是面壁思过的小房间啊,抄不完的门规啊!
欧阳少恭听到“重光”二字心中已一片雪亮,此刻听到墨北微这样说,笑着说道:“却不知墨姑娘师从何派?”
“昆仑山,琼华派。”
墨北微未经思索月兑口而出。
欧阳少恭做出思索的模样,片刻后,不解地抬头。
“昆仑八派之一的琼华……在数百年前便已灭门了,莫非世人以讹传讹,琼华仍有道统相继?”
“琼华灭门?怎么可能?!”
墨北微一惊之下跳了起来,正想追问,心里猛地咯噔一声。
不对!
不对劲!
女娲娘娘也曾提到琼华,当时她没想太多,女娲娘娘说望舒剑不要使用,她就不用。
现在想想,如果是同一个世界,那么,以目前的年代来看,相比她入门那时,已是几百年过去——她也一直这么以为,所以并没有急着回昆仑探望故人——若说琼华派在这些年间消亡了不是没可能,可是,琼华派当时也算昌盛,怎么会轻易就灭门了?
如果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女娲娘娘怎么会知道琼华派,难道这个世界也有琼华?
墨北微的脑子乱成一团,是与不是盘旋在心头。
欧阳少恭见墨北微如此惊讶,倒是略有惊奇,他本以为墨北微经历过琼华灭门之时的那场灾劫,重光此名,确是琼华末代威仪长老之名。
竟是不知?
“听闻琼华曾铸成一对神剑,其时天地动容。孰料琼华妄图以双剑之力举派飞升,屠戮妖界,多造杀孽,天皇遣神将句芒传令,琼华一派沉于东海之下。自此,昆仑之上,再不复存琼华一派。”
墨北微怔住了。
琼华铸成双剑,举派飞升——这些她都知道,这之后的是什么?她夺了双剑,琼华飞升不成,后来她回去的时候,琼华明明还在……
——这里和之前不是一个世界!
——糟糕,若是被发现的话,根本等不到时限到达,她就会被世界强制驱除!
墨北微立刻想到这一点,神色凝重下来。
“我……会去昆仑一趟。”
这个世界也有琼华派,和她在的琼华派似乎相差不远,只是,双剑飞升之后便全然不同了。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一些微妙的地方。
欧阳少恭心念一转,“墨姑娘莫非……久未回过琼华?”
若是因什么事在琼华灭门之前离开了昆仑山,多年不归,倒也能说得通。
墨北微沉着脸点头。
“我要弄清楚……琼华灭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法继续下去。
欧阳少恭缓缓转着杯子,静静地观察着墨北微,见她又是疑惑又是怀疑,一会儿又有些不敢相信和震惊,种种犹豫徘徊,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他早知道,她必不是如外貌这般的稚龄女童,多年相交,更是确信。
如今他的灵力恢复了大半,看出她魂魄有损亦非难事。
她是因魂魄受损忘记了琼华灭门之灾,或者是,当真不知道琼华遭难,而后出了什么意外,变作这般模样。是轮回之后恢复了前世记忆,又或者是……
不知怎的,他忽然感觉到有些愉悦。
“墨姑娘不必焦急,诸事已成定局,不如静下心来考虑一些时间。”
“嗯。”墨北微点了点头。
只要不是身份被揭穿,她没什么好紧张的。这个世界的琼华毕竟不是她待过的那个琼华派。
两人随意谈了片刻,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欧阳少恭将墨北微送到客房,道了声晚安,合上门退了出去,却没有走远,而是站在走廊里,望着那扇门。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少恭勾起嘴角,笑得温和,却透着几分难言的诡谲。
就在这时,房内忽然传出了二胡的声音。
温柔、悠扬、缠绵悱恻的琴音一遍遍拉奏着同一首曲子。
欧阳少恭离去的脚步在乐曲中停住。
这首曲子,是几年前最常听到的“安魂曲”。
净化心灵、安神定志。
——她竟然动摇到需要用这首曲子来平静心神的地步吗?
又或者是,为了其他的目的而演奏?
无法说出口的期待在心中沉浮几次之后,欧阳少恭终是抬步离去。奇异的是,琴音丝毫没有因为距离的延长而减弱,即便在他回到房间之后,琴声依旧如先前一般清晰。
如同温柔的呢喃与低诉,劝说着人们进入梦乡。
欧阳少恭有意看着滴漏,半个时辰之后,琴声依旧未断,没有丝毫的厌烦,依旧是温柔无比的声音。
音乐是无法欺骗伪装的。
琴声即是心声。
闭上眼的那一刻,欧阳少恭清晰地感觉到心中的暖意。
朋友……吗……
四处俱是雾气缭绕,时而一阵清风拂过,薄薄的雾气散开,片刻之后又聚成一片,将周遭一切蒙上一层朦胧。
白衣古服的男子信步向前,似是全然不需停下辨认方位一般,走到一个岔路口,他转头望向西北角上的云梯,果然看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位。
男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他缓步行去,走到那人云梯最后一阶,右脚方踏上平台,正要出声,先前静静坐下平台边缘的人忽然开了口。
“有事吗,太子长琴?”
这句话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不含丝毫情绪波动在内的冷漠。
声音固然清丽,却生生浸满了冷意。
被唤作“太子长琴”的白衣仙人继续向前,走到女子身后,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又在看下界情形。”
女子不答,依旧屈膝坐着,一手支着下巴,目光朝着不远处悬于云海之中如同水镜般的光幕。
那里映照着下界。
许多人围着一个火堆跳舞,唱着含义不明的歌,而后放声大哭。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在天界不过转眼的时间,人界却是许久。
光幕流动,一日又一日过去。
天界的两人沉默不语的这段时间,光幕所映照的那个部落又有一人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女子终于有了动作。
她转过头,望着身旁的男子,神色无比平静。
“为什么他们会哭?”
太子长琴一愣,继而微笑着回答:“因为亲人去世,他们很难过。”
“亲人……”女子重复着这个词,乌亮的眼眸略暗了一些,“亲人去世,为什么会难过?”
“因为对人类来说,死亡,便是永远的分离。从今往后,他们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不免会感到悲伤。”
太子长琴耐心地解释,眸中掠过一抹痛色。
“再也见不到?”女子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她再次将视线投向云海,如同自语般开口,“悲伤是什么感觉?”
太子长琴皱起了眉,敛眸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突然站起来,倒是把一旁沉思的太子长琴惊了。
“我去练剑。”女子转身向云梯走去,背后对剑的剑穗在空中一扬,不见柔和,竟有着几分锐利的危险感。
“你为何总是练剑?”太子长琴问道。
女子头也不回地说:“你又为何总是弹琴?”
太子长琴微怔,再想说话时,那人已走得远了。他摇了摇头,快步跟上。
两人的身影完全没入雾气,再难追寻。
欧阳少恭睁开眼睛,天还没亮。他望向漏刻,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丑时三刻。
他竟会醒得这么早。
太过急于看清梦中的人,反而醒了。
时隔几年,再次梦到上古的事情,他反而更加疑惑。
为何他对梦中之人毫无印象?
欧阳少恭抿唇不语,半晌,勾出一抹冷笑。
多次渡魂,记忆越发缺失,他除了记得自己是谁,还记得清什么?回思往日,总有种种混淆模糊……
心神略定之后,欧阳少恭索性起身。
屋里有些气闷,也或许是刚刚做了那样的梦令他心情不好。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阵清幽的乐声随风传入耳中。
欧阳少恭当时就愣住了。
这是二胡的声音!
心跳霎时乱了几分。
他竟不知,他从不知,她竟会整夜不眠,一直奏着二胡!
原来,当年他那般顺利地渡魂,得以整夜安眠,是这样的缘故……
欧阳少恭穿上外衣,脚步轻快地走到墨北微休息的客房之外。
窗户开着,乐声毫无阻碍地传了出来。
他走到一处,向窗内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白发白衣的少女抱着二胡拉奏,笑颜温柔如水。
在她身旁,还有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全身微微发光的半透明的影子。
宛若霞光般绚丽的紫色长发自由地披散下来,不是垂顺的笔直,而是有着柔和弧度的微卷,那种柔和恰如她眉梢眼角的笑意一般,满满的都是温柔。
女子身着如同黎明将至时的天空一般的淡蓝色的华服,静坐时有着湖中青莲一般的风姿。
她本是一心一意望着白发的少女,突然间如同察觉到什么一般,目光惊电般落在欧阳少恭脸上,正对上他的视线。
视线交错的瞬间,欧阳少恭感觉到一股凛冽到透骨生寒的敌意,那股敌意很快消融在女子温柔的笑意里,快得好似刚刚是他的错觉一般。
女子对着欧阳少恭点了点头,重新凝望着身前的少女,专注得好似全世界只剩下这个人一般。
安魂曲依旧持续着,直到天明时分,墨北微停下了演奏,收起二胡,打了个哈欠。
欧阳少恭眼看着那个女子消融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乱,转身而去。
那个女子分明只是魂魄,连“鬼”都算不上,只得一魂一魄而已。
只得一魂一魄而已。
一魂一魄,却是生死不离。
竟有人如此对待墨北微。
……
这世间,可有人会如此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