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两人并肩行于琴川城内,时而低声交谈,自有一种温馨气氛。
“这几年,琴川倒是变化不大。白帝城就变得多了,上次回去吓了一跳。”
白发白衣的少女笑得一脸柔和。
“琴川不比白帝城繁华,本地人多是世代居住于此,自然变化甚少。”
杏黄衣衫的男孩信手指向道旁的河道,“你可知琴川此名从何而来?”
不待身旁之人回答,他娓娓道来,“论语有云,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后人以‘琴川’赞武城礼乐教化之盛,乃是‘琴音遍地’之意。又因琴川城内有横贯东西的七条河道,恰似琴之七弦,琴川之名由此得来。”
“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这里人人都擅长弹琴。”
白衣少女的语气里有着惊讶。
男孩笑了笑,齐肩的黑发随之轻扬。
“琴川喜好丝竹之人确实不少,不过若说到琴……”他半眯起眼睛,“今人多爱羌笛琴筝,弹琴之人不多矣。”
这句话既有着感慨,又似是另有所指。
白衣少女不假思索地说道:“大概因为古琴太难弹了。弹出声音是很容易,要弹得好听就要费很多心思,久而久之,擅琴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吧。总归是简单的东西容易流传。”
男孩闻言微愣,继而轻笑。
“墨姑娘所言甚是有理。”
这两人自然是欧阳少恭与墨北微了。
随口回答竟然得到欧阳少恭的赞同,墨北微顿时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
“欧阳,你不是在反讽吧?”
欧阳少恭忍俊不禁。
“墨姑娘怎会如此想?”
墨北微扁扁嘴,还不是被讽刺的多了,都习惯了……
“墨姑娘所言确实让我颇为惊讶,此前我还未考虑这般原因,总以为世人不喜琴音寂寥。”
欧阳少恭话锋一转,“这般说来,墨姑娘曾学过琴?”
墨北微犹豫着支吾几声,不情不愿地回答:“学过半个月。”
“为何放弃?”
面对欧阳少恭的追问,墨北微脸色有些发黑,月兑口而出:“废话,当然是因为学不好,怎么弹都像弹棉花!”
欧阳少恭微一愣神,随后掩口而笑,到底忍不住,肩膀都开始颤抖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刚才那么回答!
太子长琴自有灵识起便擅琴,从未考虑过“学琴”有何困难。
如今听到墨北微这么说,怎能不笑。
过了会儿,欧阳少恭止住笑声,含着笑意说:“墨姑娘于二胡颇有造诣,音感当是不俗,怎会……”
“反正弹不好。”
墨北微扭头。
她怎么有脸说自己老是把琴弦弹断。
同样是弦乐器,古琴和二胡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一个用手弹一个用弓,她怎知道拨弄琴弦要那么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要不就弹不响,要不就磅的一声弦断了。
欧阳少恭见墨北微已经红了脸颊,料想她也不会继续说下去,便继续介绍起琴川来。
过不多时,路上三三两两地有了人,整座城市这才算是醒了过来。
吆喝叫卖的声音夹在熙攘的人声里,平添几分活力。
似是艾叶、菖蒲、雄黄酒、五彩缕、香囊这般应景的货品摆满了货摊。
“到处都是艾草、雄黄的味道。”
墨北微醒了醒鼻子,摇头,微微皱眉。
“明日便是端阳,家家户户都挂上艾叶,自会如此。墨姑娘不喜艾叶之味?”
欧阳少恭见墨北微皱眉,顺口询问。
“还好……就是味道太浓了。”
墨北微用袖子遮着鼻子,过了会儿打了个喷嚏,连着咳了好几声。
味道太浓?
欧阳少恭略有些疑惑,城中艾叶虽多,但散入风中,味道并不算浓,再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他忽然明白过来。
因墨北微行止与常人无异,他也就疏忽了她双眼失明的事。盲人的听力、嗅觉都比常人灵敏,无怪如此。
“这倒是我的疏忽。”欧阳少恭语带歉意,“此地多商贩,城西当会好些。”
“不怪你,我自己都忘了。”
墨北微左手捏了个手印,想想又松开了。要是彻底断了嗅觉,搞不好又会有别的问题。
“先到上风口去吧。”
欧阳少恭领着墨北微从商贩聚集处离开,逆着风向往西走去,风里的气味果真淡了不少。
墨北微深呼吸几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啊……总算活过来了。我算是知道艾叶菖蒲雄黄是怎么驱邪的了,都是熏死的。”
“这般看来,墨姑娘若是想看龙舟,得期待明天有风才好。”
欧阳少恭给逗得笑了起来,适时插话。
墨北微一愣,扁了扁嘴,“……没关系,总有办法。”
欧阳少恭笑而不语,心中却有几分计较。
总有办法?若是有方法,现在为何不用,怕是有什么副作用吧。
因墨北微受不了艾草雄黄的味道,两人也就在城西一带走动,不知不觉到了晌午,墨北微正想说去找个地方吃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欧阳,你中午不需回家吃饭?家人会担心吧。”
欧阳少恭垂眸,过了会儿才回答:“去年先考过世,母亲与先父感情甚笃,受不了打击,终日恍恍惚惚,正月之后,外祖遣人接走了母亲。”
墨北微脸色一白,“对不起……”
欧阳少恭摇了摇头,“无碍。”
“你为何不告诉我?”墨北微疑惑地问道。
“此是家事,何必拿来扰人。”
欧阳少恭语气平淡,却叫人听得心惊。
墨北微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犹豫了一会儿,她顿时想到,那欧阳家现在岂不是只有欧阳少恭一个人!
这样想着,她也就问了。
“你为何不随外祖父同去?”
欧阳少恭抬头望着墨北微,双眸平静似水,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有着无奈,也有着坚定。
“欧阳家总是需要有人在的。”他的声音低了一些,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纵是外祖,寄人篱下,到底不便。”
呵呵……他敬爱的母亲怕是不会愿意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
“那……”墨北微欲言又止。
“家仆忠厚,倒也无人欺我年幼。”
欧阳少恭这句话一说,墨北微忽然觉得自己是白担心。
“……欺你年幼?我怕他今天欺了,不知道哪天就倒了霉。”
欧阳少恭不禁笑弯了眉。
“墨姑娘何出此言?”
墨北微哼了一声,懒得回答。
这种笑得高深莫测的人能吃什么亏,刚刚真是脑子浆糊了。
她下意识地把欧阳少恭和司徒谨联想到了一起。她想象不出来司徒谨被人欺负了不还手的情形……绝对会几倍的讨回来吧。
两人在茶楼里坐到了太阳不是那么烈的时候才继续游琴川。
其间墨北微谈到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各地的风光和认识的朋友,说得神采飞扬,欧阳少恭偶尔笑着搭上几句,说到后来,墨北微突然停住,“欧阳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是怎么样?你……以前去过?”
“书中这般记载而已。时移世易,怕是有些差别了吧。”
墨北微一听到是“书”就果断打住不问下去了。
两人本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就在城中随意走着,路过一间绸缎庄的时候,墨北微脚步一顿。
欧阳少恭向旁边一看,笑道:“墨姑娘想要裁衣?”
“你等我一会儿。”墨北微没回答欧阳少恭的问题,而是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跑了进去。
欧阳少恭有些不解,只当女子爱美是天性,微微摇头,做好了等上半个时辰的准备。
谁想到,的确只是“一会儿”,墨北微就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墨北微扬了扬手中的丝绳,笑逐颜开。
“欧阳,你看。”
那是两根五色丝线编织而成的绳结,在阳光下极是鲜艳夺目。
端午之时,小儿以五彩缕系臂,辟除邪毒,又有“长命延年”的祝福之意,因此也有“续命缕”、“长命缕”的别称。
“原来是去买五彩缕了。”
欧阳少恭轻笑,“看来你是想好好过一次端午了?”
“那当然啊。”墨北微将一根丝绳握在手里,另一根递到欧阳少恭面前,“送你的。”
欧阳少恭一愣,“这——”
“我也没那个巧手自己编这长命缕。虽说长辈相赠会比较好,不过,朋友送的也可以吧?”
墨北微右手平伸,掌心五彩丝线编制的丝绳煞是鲜妍。
她笑盈盈地续道:“避灾除病,长命延年。就当取个寓意好了。”
欧阳少恭看着阳光下色泽明艳的五彩缕,心思百转,过了会儿,伸手接过。
“如此,多谢。”
避灾除病,长命延年……吗?
“佩艾叶就算了,雄黄酒还没买,还有粽子。”
墨北微掰着手指计算着。
欧阳少恭不由得失笑。
“墨姑娘果然还是惦记着粽子。”
墨北微动作一顿,反问:“端午不吃粽子才奇怪吧?”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
“只吃粽子会更奇怪。”
“……所以我买了长命缕,还要去买雄黄酒。”
墨北微如同要证明自己的话一般,笔直地朝着一家酒铺去了。
欧阳少恭低头笑笑,看看两人的距离,往旁边的药店去买雄黄。
走出店门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墨北微和酒铺老板讨价还价,听着对话竟像是极为了解酒的,想到她信里提过的沽酒娘子诗诗,他总算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熟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