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女帝 卷二:弦月 第三十六章 秋皓(二)

作者 : 初辰公子

珞宁以目示意梦澈不要多言,然后问道:“秋大哥,后来呢?”

他知道秋皓此时需要的是倾诉,而不是过多的责怪。

秋皓已然昏浊的双目中慢慢地溢出清泪,深吸了口气,这才又道:“她叫巧翠,是个农家女子,跟夫人是完全不同的性子。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就提着篮子站在田边,柔柔弱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已有妻室,可是她从来不争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候着我十天半月去瞧她一眼。尽管我并不爱她,可是从她身上,我能得到体贴、温柔,还有那属于男人的自信。再后来,她病了。那时正是年关,除了公务繁忙外,也需要在家陪妻女。等到我抽出空赶去看她的时候,她已撒手人寰。听她身边的婢女说,直到闭眼的那一刻,她还在盼着我去看她。今生,有两个女人如此爱我,可是我却都辜负了。梦澈,我很混帐是不是?”

梦澈直言道:“是,你很混帐!不仅混帐,还自私!”

珞宁喝道:“梦澈!”

秋皓凄然道:“你骂得对,我是混帐,自私的混帐!向来只考虑到自己。若不是自私,我不会贪恋巧翠的温柔,而误她一生;若不是自私,我不会辜负夫人的情意,反而嫌她过于强势;若不是自私,我更不会叫晚儿有爹难认!”

梦澈更惊:“晚儿她……”

秋皓已是老泪纵横,颤声道:“晚儿是我和巧翠的女儿!”

珞宁递上了帕子,不问不语。神色淡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惊讶。

秋皓抹了抹泪,又道:“巧翠死后,我心生愧疚,更觉得对不起晚儿。所以就想将她带回身边,可是我又不能把实情告诉绮晴。就编了番谎话说晚儿是我在外头捡的孤儿。晚儿当然也知道,可是她小小年纪却异常懂事,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晨儿欺负她,她也是闷声不哼,默默忍着。我辜负了夫人,辜负了巧翠,对晚儿也未尽到父亲的职责。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压抑了太久的事,直到此时方能讲出。可是纵然能得到一时的宣泄,良心上带来的谴责却源源不断。

若知今日,可会重复当初?

泪在流,流出的是悔恨。

可是再多的泪,再多的悔恨也挽不回曾经的遗憾。逝去的人终然逝去,留下的遗憾只能相伴一生。

珞宁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泪已淌不出,直到他完成了宣泄轻吁了口气。珞宁才道:“秋大哥你也不要过于自责,我想她们都从来没有怪过你。”

秋皓摇头道:“夫人若知我背叛过他,岂会不恨我?巧翠虽然一直未说,但她连死都未能见上我一面,岂会没有怪?晚儿这些年一直背负着养女的身份,岂会不伤心?”

珞宁道:“晚儿应该知道,你之所以不愿承认她的身份,是怕夫人那样的性子容不下她。能与亲生父亲长久相伴,相比之下名份又算得了什么?晚儿一向聪慧,岂会不懂得这层道理?正因为她谅解你,所以从来不跟她姐姐争什么。而巧翠,虽然她一生都在等待。可是能有一个可想可等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你能将晚儿领到身边,这也算是对她最大的弥补了。至于秋夫人,我想以夫人的聪明,应该早已知道此事。”

前头的话,还可当作珞宁的宽慰之言,但最后一句却是大大出人意料。

还不等秋皓开口,梦澈便已抢先问道:“宁,你怎知秋夫人已知道这些事?以秋夫人的脾气,若真知道还不掀翻了天?”

珞宁道:“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早就知道晚儿是秋大哥的亲生女儿。”

秋皓虽知道珞宁绝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可是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大为惊讶:“你是如何知道的?晚儿告诉你的?”

“不是”,珞宁道:“很多事,只要细细地观察过,总能看出蛛丝马迹。或许是因为秋大哥你对巧翠心怀愧疚,所以对晚儿特别的好。那种好,绝不像是养父对养女的好。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每每看晚儿时,目光中所透露出的只有满满的爱,而非怜惜。我后来又观察过你看晨儿时的目光,那目光中虽也有爱,但并不及对晚儿的爱那样深。依常理来说,父母对亲生之女总是要好过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这种好,或许在物质上并没有太大的体现,可是总会在别的地方流露出来。比如眼神。很多时候,眼神才是最诚实的,再如何伪装也骗不了人。不过那个时候,我并不敢妄下判断。但是后来随着晚儿一天天的长大,她的容貌却是越来越像秋大哥你。脾气禀性等等也有诸多相像之处。依这些,我猜到你们是血缘至亲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秋皓失神地笑道:“原以为我能瞒过所有人,可是最后却发现原来我谁也没能瞒过。你我虽是知交,但从前我公务繁忙,你也要教授琴乐,一月中难见一次面。即便如此,你尚且能看出这些,绮晴日日与我同处,自然也早就知道了。难怪她初起对晚儿很好,衣食起居都亲自过问,后来却日渐冷淡。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以她的脾气为何会容忍下去?”

珞宁道:“很简单,因为太爱。开始她或许被蒙在鼓里,可是随着晚儿一天天的长大,她当然也能看出。只是那时,巧翠已死,晚儿也已长大,而你再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若是在这个时候揭出一切,难堪的是你,损坏却的是你们的夫妻之情。所以她忍了,不给你难堪,不损坏夫妻之情。再骄横的女子总有成熟的一日,而夫人这份成熟,只能来源于爱。”

秋皓愣愣地听着,恍惚间想到当日她咽气时拉着他的手,对他道:“我以前恨过你,可是现在不恨了。若有来世,我依然愿为你的妻子。”

那时,他悲伤之下未能听懂她话中之意。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绮晴!绮晴!你好狠啊,好狠……绮晴对不起,对不起……”堂堂男子,此刻却伏着车壁如同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到头来,他伤得最深的还是她!他最爱的绮晴!她说,她不恨他。可是他呢?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什么是残忍?此时此刻,于秋皓而言,世上最残忍之事是她当初的宽容!

越是宽容,越是显出他的自私;越是宽容,越是叫他悔断了肠子。这种悔痛加交之感,就如同铁链紧紧地缠绕着他的整个身心,然后又一点点地抽紧。这痛苦,远比利刃刺心更痛苦百倍!千倍!

琴声在哭声中悠悠地响起。

珞宁额间六芒星再现,莹绿的琴弦在他的身前浮现。他的脸上有悲伤的神色,可是奏出的琴曲却温婉动听,不徐不快,仿佛是初起的朝阳一点一点驱散长夜的黑暗。

琴音驱散的又岂止是黑暗,还有笼在秋皓心头的悲伤、悔恨,那无形的铁链也在琴声中渐渐地松开。

泪收、泣止。

秋皓茫然地看着他对面光秃秃的车壁,淡淡的笑浮现在脸上。

“绮晴……”面前分明是车壁,可是看在他的眼里,却幻化出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

琴声中,他忘了时光,忘了种种的不幸,他只知道自己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男。

六月的雨说下就下。

绿水岸、杨柳下,他狼狈地躲雨。一侧眸就看到了她——撑着油纸伞,一袭红色的纱裙如娇艳的牡丹盛开在雨中,叫人一眼望见就再难侧目。

“小姐,可否借你的伞避一避雨?”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鼓足了勇气,憋红了脸说出的话。话一出口,他就开始暗暗后悔,怕会唐突佳人。

可是她非但未惊,反而咯咯地笑:“瞧你一身的湿,真像是落水的狗儿。”

美丽的少女,灿烂的笑容。虽是雨季却叫人感觉到阳光的热烈。

“我叫绮晴,取意为灿烂美丽的晴空。你要记得!”

……

“我决定了,我要嫁你!”

……

“没有人能拆散我们,没有人!”

……

“这辈子你只许爱我一人,别的女人你连看也不许看,听见没有?”

……

“我们的女儿生于清晨,我们就叫她晨儿吧。希望她一生都如朝阳充满鲜活的生气。”

……

“若有来世,我依然愿为你的妻子。”

……

“若有来世,我也依然愿意娶你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喃喃声中,秋皓已阖上双目倚着车壁沉沉睡去。梦乡里,有他最爱的人,不离不弃……

琴声缓缓地停下,琴魂在莹光一闪后,消失不见。

珞宁抬头,凝视着那个已然熟睡的知交,低低地叹道:“原以为道出一切能让他的伤痛减退,不料却事与愿违。哎,还是我想错了。”

梦澈道:“宁,你又何必自责。若无当初的因,又岂会有如今的果?”

珞宁道:“确实啊。一步步走到如今,无论是他,还是秋夫人,其实都有错。秋皓若不是自卑作祟,秋夫人若能适当软一些,他们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事情已经发生,伤害也已造成,改变不了。我也只能用琴声抚平他现在的情绪,其余的只能让时间去冲淡。但愿时间真能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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