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是一间间独立的雅间,精致的竹帘遮住了户牗,窥不见那弹曲人的真容。
十日前,这里入住了一位特别的客人。除了店中的伙计没人见过他的真容,但从那天起,琴声就弥漫在永荣客栈中,从清晨到黄昏,不绝于耳。听过琴曲的客人们都赞不绝口,不过几日光景便已是名声大起,多有慕名者,专为听琴而来。永荣客栈也因此,生意更加兴隆。
“怎么不弹了?”已有半个时辰没有琴声传来,专为听琴而来的客人中,有性急的按捺不住呼来伙计相问。
那伙计赔着笑脸道:“已经弹了整整一上午了,这会儿许是累了,在用餐。您再稍候片刻,等过些时候,这琴曲一准还会再起。”
三楼,一间雅间的竹帘从里撩开一条缝隙,露出梦澈半张侧脸,看了看底下的人后,颇有些不悦地道:“这些人还真是得寸进尺,连着听了几天免费的琴还不够,这才停了一会儿就耐不住了。”
室内,龙涎香香气袅袅,一身素衣的珞宁就安坐于琴桌前淡然微笑:“他们是觉得我的琴声动听,才不辞辛苦来此间等候的。你又何必气恼?”
梦澈道:“你就是个烂好人喜欢你的琴声,你就坐在这里天天弹给他们听。哪怕是个卖艺的,多少也会收些赏钱吧?可你呢,非但分文不收,每日住宿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儿的老板也忒小气,你的琴声为他带来了数倍于前的客人,按理他即使不免了咱们的房费也该给点优惠才是。”
自到楚城后,珞宁和梦澈就下榻于此间。
梦澈本嫌这里花销过大,想换家普通的客栈住住倒也罢,珞宁却执意住下,花下巨资也毫不心疼。
而后来的几天,珞宁却是四门不出,只在客栈中抚弄琴瑟,似乎颇有闲情雅致。却只字不提营救秋晚儿和秋晨儿之事。梦澈心中暗奇,怎么一到楚城珞宁便心性大变?可是私下提及此事时,珞宁但笑不语,弄得梦澈是一头雾水。楚城中虽不乏琴乐师,但珞宁本就是天生的琴魂师,即使不动用琴魂,所奏出的琴曲亦非一般琴乐师可比。是以,不过几日间,永荣客栈住了一位琴艺绝高的乐师之事便渐渐地传开。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扣门声。梦澈移步开门,但见店中伙计满面堆笑地递上请贴。
梦澈接过看了一眼,转而对珞宁道:“宁,你的琴声把宫里的御用乐师都吸引来了,这不,想邀你过府论琴。”
珞宁问道:“御用琴师?是哪一位?”
梦澈看了看落款,道:“叫什么柳亦真。哼还真是好大的架子呀,自己不会来吗?还要我们去登门拜访”
她未听过柳亦真的大名,那店伙计却是如雷贯耳,见这位客人如此轻蔑,忙接话道:“好叫小姐得知,这位柳乐师可是宫中的首席乐师,正三品的官位在楚城中可是鼎鼎大名,多少王公贵族都与他交情颇深。这位公子若能得柳乐师看中,推荐到宫中,说不定也能谋得一官半职,那可真真是机缘了”
御用乐师主要分为内、外两种。编外的乐师,多为宫外之人,因琴艺优秀时常被召入宫献演。虽然入一次宫得到的赏赐颇丰,但也仅只是财物上的收获罢了,本身是没有任何品级的。比如夜萱就是如此。
而编内的乐师则会按地位的高下给予相应的品级。正三品,是乐师最高的品级。当今天楚国,只有首席乐师柳亦真拥有正三品的官阶。所以楚城中,凡提及“柳亦真”三字,上至八旬老妇,下至黄口小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珞宁自到永荣客栈便没有迈出大门一步,今次出门,只为赴柳亦真之约。
此时,夜暮已临,珞宁和梦澈就身处柳府的耳房中,拜贴早已递上,只等待主人的接见。
梦澈来来回回在房中踱步,“叮叮铃铃”的声音嘈杂地响起,似乎在宣泄心中的不满。
他们已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不见主人露面。非但未露面,连个招呼的下人都没有。似乎主人早已将他们忘记。梦澈开始还能静静地等候,久了自然颇不耐烦。
与她的焦躁截然相反的是珞宁一脸淡然无波的神色,他抬手,壶中的茶水便“哗哗”倾满盏中,水气氲氤腾起,也使得珞宁的笑容更多了份柔和。
抬眸,看了眼梦澈,笑道:“这里的茶不错,香气绵延,入喉甘醇,回味无穷。你也坐下来喝一杯,走来走去的,不累吗?”。
梦澈接过他递来的茶,刚一口吞下,又“噗嗤”一声全喷了出来,一边呛一边道:“什么,什么破茶,这么烫……咳咳……”
珞宁无奈地道:“茶当慢慢品,似你这般牛吞,哪能品出茶的美味?”
梦澈怒气更盛道:“那个什么柳亦真,真是好大的架子,把咱们晾到这里就不管了宁,咱们凭什么要给他面子?走,咱们回去”
珞宁道:“他即把我们请来,总不会一直不见。即来之,则安之。稍安勿燥,坐下再陪我饮杯茶吧。”
梦澈纵满月复怒火,但珞宁即如此说,她也奈何不得,虽低低地骂了声:“烂好人”却还是依言坐下。
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后,门外终于走来一个小厮,斜眼瞅了他二人一眼,道:“我家主人请你们到花厅相见,跟我来吧。”
语气极为傲慢,哪有半分待客之礼。
梦澈心中不悦,嘀咕道:“好没礼貌,果然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下人。”
“梦澈,休得胡说。”珞宁冲她使了个眼色,一转头又向那小厮拳抱一揖,道:“有劳小哥前方带路。”
正三品乐师的府宅十分气派,出了耳房沿着青石小径直走了片刻,绕过正厅,才到后园便听悠悠的琴声传来。
珞宁足下虽未停,却已凝神细听,但觉琴声起初舒缓优雅,似涓涓细流,闻之顿觉心悦神怡;未几琴音又陡然拨高,似乎是细涓汇入大河,化作激流奔腾呼啸,另人也忍不住心潮澎湃;稍顷,曲音又是一沉,恢复成了平缓舒慢的基调,似乎是激流入海;曲到最后,又悠长延绵,使人联想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轮明月缓缓升起。端得一派安宁而唯美的画面,唯有海浪一波一波,和着这琴声悠悠入耳。
曲音止时,他们已到了花厅。
厅中燃着一盏小烛灯,光线不甚分明。柳亦真就坐在那方琴案后,年约三十五、六,面白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一曲抚罢,他还沉浸于曲中,久久未回神,只垂目敛眉,凝神地看着面前尚还在微微颤抖的琴弦,却不知在思索什么。
那领路的小厮似乎早已知道主人这习惯,也不禀报,只作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后便悄悄退下。
珞宁淡笑不语,立在厅门外静等主人回神。可是梦澈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一声轻咳,带起铃声儿阵阵。
厅中的人抬头一笑,“抱歉,叫你们久等了。”
他离座,缓缓走近,脸上有和蔼的笑,可是梦澈分明从那笑容中读出了几分轻视之意。她轻哼一声,不悦地道:“贵府的待客之道真是特别,先把人晾一两个时辰,再请过来听琴。现在又说什么抱歉,哼,容真觉得抱歉何至于如此?”
“梦澈不得无礼。”珞宁先向柳亦真拱手行了一礼,而后道:“舍妹向来心直口快,还请柳乐师勿怪。今日承蒙柳乐师看得起,相请入府,珞宁实感荣幸之至。”
“方才有客忽至,因而才怠慢了二位。”柳亦真说话的同时还在打量着珞宁,但见他虽是一身素衣,并不奢华,却干净利索。以一介平民的身份,面对正三品的乐师时,他的背需微微弯下,以示尊敬。可是他那怡然从容的微笑,自有一股不卑不亢之气。再看他年纪,似乎也才二十出头,但眉宇间淡定的神色,却像是阅历丰富之人。而那名随侍他左右的女子,无论是相貌、气质绝非是一般的小家碧玉。
此次相请,原本是听闻永荣客栈忽然来了一位琴艺绝佳的神秘客人,这才派人来请,想看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而珞宁的拜贴也早就送到他的手上,但他并未放在眼里。对于首席乐师而言,一个流散在外、毫无背景的乐师,能得他看中相请入府已是无上的荣耀,等待也当然是十分荣幸的。
而现在,凭他丰富的阅人经验,只觉这二人不凡,态度也更显和气,笑道:“月复有诗书气自华,想来珞宁乐师绝非池中之物。请——来人,点灯”
灯亮,辉煌一片。入眼所见,最为起眼的就是博古架上摆放的各色古董、琉璃摆件,奢华而耀眼。
而珞宁的目光只是淡淡地从那边一扫,最后落点却是琴桌上那架古琴,淡笑而赞:“没想到在此竟能得见天下名琴‘号钟’,实在是珞宁之幸。”
柳亦真微一惊,旋即笑道:“珞乐师真是好眼光,一眼就识出此琴乃‘号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