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我坐在露台上Ken平日最喜欢的那张椅子里,看着墨色一点点把夕阳吞没,转瞬间晚霞绚烂的挂满天边。头又在一阵一阵的痛,痛得久了,反而麻了,钝了,没有多大的感觉。
阿姨在楼下叫我用餐,我小心的收起搁在我膝盖上的火红色嫁衣,慢慢来到楼下。刚拉开椅子,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阿姨过去开门,然后只听得她高兴的笑道:“太太,是小雪回来了。”
我欣喜的回过头去,果然小雪一身蓝白条校服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在门口换了鞋快步的跑了过来,从背后搂住我的脖子,额上尚挂着晶莹的汗珠,扑面而来的全是青春的气息。
十五岁的小雪长得高挑纤细,容貌上三分像我,七分像莫霏凡。然而言行举止却总带着Ken的神韵。譬如笑,譬如皱眉,譬如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种让人讶异的相似度。
我笑了笑,拨拨她额前的厚刘海,模到一手的汗,便故意皱眉道:“先去冲个凉,换身衣服下来吃饭,房子里开着空调,你这一身汗,等下又感冒了。”
她“叭”的一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笑意盈盈:“妈妈,别皱眉,这么漂亮的脸蛋皱眉可不好看哦。”
我笑:“就你爱闹。”
她便笑嘻嘻的一扭身往楼上跑去,看着她灵巧的身子小鹿一般的欢奔跳跃,我耳边似乎又回想起Ken霸道的轻叱声,丫头,别皱眉。
头又开始猛烈的疼痛,我掉回目光,专注于面前的食物。
小雪下半年就要去英国上高中了。这孩子许是继承了莫霏凡的聪颖,读书上不怎么费力一直名列前茅,申请英国那边的就学资格都是她自己在网上下载考试资料,在网上跟那边的招生办直接联系,她考得很好,被择优录取,还申请到了全额的奖学金。
我很欣慰,女儿这么能干。再不是那个扬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泪盈盈的问我:“妈妈,爸爸怎么都不回来看小雪?……妈妈,小雪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吗?……妈妈,天堂很远吗?”。
竟然一别就是八年。
只是很快了吧,很快我们又要见面了。Ken,你还记得吗?记得你弥留之际曾经跟我说,这一辈子,你是我小心维护的梦,我疲倦地享受着,这个总是无法靠近的光芒。
丫头,无论生死,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等你爱我。
只是你不知道,我早已爱你那么久。
这些年来,闭着眼睛,满心满脑都是你的影子。睁开眼睛,望着满室的记忆,一个转身,便是思念。
这次见到了,你可得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我们又差了八年,也许还要差多一些时间,但见到我,你可得要记得你的太阳追过来了,你不能被别的女人迷惑,要甘当那朵太阳花。
是的,去年我就被医生确诊是脑瘤,两年了,最近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想要入睡,只有杜冷丁才有办法。
莫霏凡屡次劝我住院,可我不想剃光头,不想丑丑的样子去见你,我怕你会认不出我。
总逃不了一死,如果不是小雪,也许我早就死了。因为曾经的离别是那么的可怕,就像是一把锋利的的刀,一寸一寸割裂我的肝肠。
曾经你的举动,我为你骄傲也心疼得差点崩溃,你很伟大,因为你的牺牲和成全,医学界又创造了一个奇迹。可是我对着你残全不全的肢体,四肢百骸都是痛。
我想你这么可恶,我也不能饶过你,我已向医院申请过世后捐赠出我的眼角膜,也许下辈子我会是一个瞎子,呵呵。瞎子呢,你受得了一个瞎子么?
很奇怪,昨天我躺在卧室里床上听音乐,半睡半醒,似乎听到你在更衣室就跟平日一样翻箱倒柜,而后冲着我问:“我的那件烟灰色衬衣呢,你放到哪儿去了?”
我看到我自己踢踢踏踏的趿着拖鞋走进来,找出来给你:“这不是么?”
虽然经常我似乎都看到你在房间里或坐或躺,或者是在书房里玩电脑……,可没有哪一次能有昨天那样清晰和真实,甚至还有对白。
而从前几乎每一次看到你,你都是沉默。
终于可以跟你对话了,是不是表示我可以早一些见到你了。
只是小雪,她能不能原谅我,从此她的生活里没有了妈**陪伴,她不会原谅我吧。我想我真是一个非常自私的妈妈。可是,怎么办呢,我又挂念着她又想能早点去陪你。
还有……,你不喜欢我提到莫霏凡吧?
其实,在你走了一年之后,他跟容芷薇结婚了,当年跟香港一个钻石大王闪电结婚又闪电离婚的容芷薇成熟了许多,那次在婚礼上见到她,她满脸的娴静和端庄,笑着跟我打招呼,眼睛里是看透世事的澄澈。
至于莫霏凡,最终是对我失望了吧,虽然这些年来我知道他一直默默的帮了我很多,但其实几乎,我和他再没见过几面。
还有,容芷薇和小雪处得很好,这点我真的很安慰,我想如果我真的走了,她在她父亲那里应该也会生活得很好。莫霏凡对她的爱,我想你也看得很清楚是不是。
还有公司我卖掉了,你会不会怪我,自从病后,我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打理公司,我卖了一个很好的价钱,我留下了够用的生活费,其他的全部捐赠给了孤儿院,你明白的吧,我不是矫情,我是真的想为那些孤单的孩子贡献一点绵薄的力量。
那件嫁衣,那件举世无双的嫁衣,我每天都把它握在手心,我会穿着它来见你的。
Ken,我的头似乎越来越痛,我的眼前出现了白光,是时辰到了吗,可是小雪还在这里,我的嫁衣还没穿上……
……
(以下第三人称)
小雪刚洗完澡换了一件居家的棉布白色长裙,头发还湿淋淋的没有擦干,就听到阿姨在楼下惊恐的大呼:“小雪,小雪……,不好了,太太,太太晕过去了。”
小雪拿在手上的浴巾无声的滑了下去,好一会才懂得急速的跑了下去。
她一边扶着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妈妈,一边招呼阿姨打120。
自己使劲的掐着沈暖意的人中,汗大颗大颗的从额头上滴了下来。
她和阿姨一起把沈暖意扶到沙发里,扑到电话前手指颤抖的按着上面的数字,电话通了,她才哭道:“爸,妈妈晕过去了”
莫霏凡来得极快,他走进来一把抱起沙发里的沈暖意就往外跑,小雪抱着包噼里啪啦的跟在后面,吓得哭都不敢哭。
手术室外,莫霏凡和小雪焦灼而惊恐的看着那张紧闭着门。
小雪的手一直在微微的抖,她刚刚才从莫霏凡的口中知道,妈妈竟然是脑癌晚期。
以前Ken爸爸离开的时候,她还懵懵懂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无比疼她的像个大男孩似的爸爸怎么突然就再也见不到了。后来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为什么妈妈总是郁郁寡欢,总是拿着一件火红色的嫁衣默默流泪时,她才知道在她的生命里失去的是什么。
而现在,她长大了,懂事了,她却又要失去妈妈了么?
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滴落在裙子上,湮没在褶皱里。
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抬头便看到莫霏凡那张坚毅的脸,他动了动唇,声音暗哑:“小雪别怕,妈妈会没事的。”
她很清楚他只不过在安慰她,其实他心里也很没底,因为他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虽然她不清楚父母之间曾经有什么过节而错失了彼此。可她看得很明白,爸爸有多爱自己的妈妈,只要是有关妈**任何一件事,他都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容芷薇也来了,带着一些吃的。她挨着小雪坐下,把小雪搂进自己的怀里,轻声说:“小雪,没事的,别哭,傻孩子,别哭。”
小雪把头埋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
容芷薇抬头一眼便看见莫霏凡那张失神的脸,满眼的悲恸。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别过脸去。
当年Ken离开时,她不可置信,而现在她生命里最大的情敌却似乎也要离开了,让她震惊的是这三个人无比纠结的感情,为了自己的爱人,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弃不离。
她是真的被感动了,无论是Ken,还是沈暖意,还是莫霏凡。尤其是经过了那么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人生过来大半辈子,她终于懂得什么是真爱。
时间过得很慢,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手术室的门一直紧闭。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于小雪和莫霏凡来说,似乎比一个世纪还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主治大夫疲倦的走了出来,莫霏凡几乎是跳起来迎了上去,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医生扯掉嘴上的口罩,摇了摇头。
莫霏凡从喉咙里低吼一声,迅猛的一拳就往医生的脸上招呼过去。
医生防不胜防被他打了个正着,连退好几步却只是垂头丧气的说:“阿凡,我已经尽力了,她似乎有什么心愿未了,还存有一口气,你们进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小雪大哭着跟莫霏凡跑了进去,沈暖意已从手术台上移了下来,孤单的躺在旁边的一张移动床上。
她的手轻轻的动着,嘴唇翕动,莫霏凡贴耳上去,断断续续的听她在讲:“衣……红……嫁衣……穿……”
莫霏凡站直身子,点点头。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聚光灯下亮晶晶的闪烁。
她似乎是笑了笑又极力的扭过头去朝小雪看去,莫霏凡立即把一直在痛哭失声的小雪拉到她面前,她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却再没了力气,慢慢的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