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惊觉自己心底的想法,程悦心乱如麻,慌乱无措,竟不敢再直视秦衍的双眼,举步就走,倒越过了秦衍走在前边了。
突见她眼神飘忽,脸透红晕,秦衍觉得几分奇怪,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程姑娘。”秦衍的唤声低低地传来。
“呃。”含糊地应了一声,不解地飞快扫了他一眼,又看向别处。
秦衍温和地笑着:“该走这边。”
“啊。”程悦才发觉自个走错了路,脸上一红,忙转身走了几步,抬头突见不远处吴泰熙和听桐正看着她,对上吴泰熙黑亮的双眼,突然觉得自个的心思被他看得通通透透,顿时一窘,忙快步走到他们身后,低声道:“走罢。”
迷迷糊糊地出了园子,抬头看到停在路边的几辆马车,几辆精美雅致,旁边一辆是普通的青蓬马车,黯淡无光,瞬间便让她心里一凉,这便是秦衍、燕秋凝与她的写照罢,小小平凡如她,又怎么比得过灿若芍药的燕秋凝?又怎么与豪门贵胄的秦衍相配?
如同一盆冷水泼下,定了定神,抬眼看了秦衍一眼,向他道谢道别。
正往马车上爬,却若有所觉地转头向不远处看去。
杏帘随风,青青杨柳下一袭褐衣的锦衣公子站在柳树下,嘴里随意地吊着一根草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星眸里寒光闪烁,隐含怒气。
程悦看了眼正垂首弯腰上车的秦衍一眼,突然莫名地一阵心虚,快速地向宁昭南点了点头,钻进了车内。
入夜,浮云蔽月,屋子里一片漆黑,程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得叹了口气,翻身起床点灯,拿起床头从祖宅带来的诗集翻看起来,半响,却一页也未翻,叹着气丢开书,灭了油灯,拥着薄被双手抱膝,头搁在膝盖上静静发呆。
初见秦衍时,只为他雅致如静水明月,清冷如高山积雪的容貌气质所折服,而在心底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再次相遇,却因他在华紫英的虎口救下自己而感激;来都城路上的一路相伴,便不由自主地目光被他吸引,在不经意间注意他;那个繁星满天夜晚,池塘边,偶然的交谈,他月光下的星眸闪亮了她的心;瞒着母亲跑出去戏水,在偕云寺后的溪流边不小心湿了鞋,他有意为她遮掩,蓦然发现这般清冷的人也有体贴细心的一面……原来这般的一点一滴,在不经意间,毫无防备下,便让他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当他说出与她“可堪为友”时,几年来那种游离于世界之外的若有若无的孤寂感突然便淡了许多,心里的一瞬间涌起的喜悦竟无法形容。
当收到他所赠的衣裳时,夜晚自己怔怔地捧着衣裳在床边月影下坐了半响,以为什么都没有想,其实已是心生欢喜。
在街上偶然看到秦家的马车便会隐约期待……
表面上,自己一直淡漠疏离,原来只因心里存留的那一分理智,因地位悬殊,因他心中已有她人而下意识地压抑,可即使努力地不动声色、努力地清心淡泊,心里还是早已背叛了自己。
以为自己两世为人,早已对感情没有奢望,会更理智更现实,可方才被他一语惊醒,才发觉当情动时,一样心怀荡漾,不能自己。
心在黑夜中跳动得越发明显,一下一下的,如所有动了情,动了心的女子一般。心里似乎被什么填满,又似乎空荡荡的,淡淡的甜蜜和淡淡的忧愁、淡淡的酸涩交织纠缠。
与秦衍相处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而理智却见他与她的一项项差距摆在眼前,似乎一句句地提醒她:不可能、不可能。
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要将胸中的思绪随着呼吸散去一般,忽而宁昭南依在柳树下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眼里的讥讽和怒意更甚上一次的相遇,两人从郊外归来时那偶而露出的温和荡然无存,她皱着眉不明所以地思索着、反省着,她又做了什么惹恼他的事吗?可明显没有。
若说是因为看到她与秦衍在一起……她摇了摇头,不可能,宁昭南对她并无心,又如何会在意她与谁一起。
忽而一笑,轻声道:“他怎么想的与我何干?”
心思在宁昭南上转了半响,倒将原来满腔的复杂情绪减淡了许多,深呼吸,合目躺下,渐渐的便入了梦乡。
第二天,程恒说今天不用去学堂,戚氏问是怎么回事,程恒道:“听说是夫子的一个本家亲戚去世了,他奔丧去了,便放了我们一天假。”
戚氏“哦”了一声,没有再问,程恒挽着袖子帮着程悦做些家务,随口地对程悦道:“夫子的亲戚说来也奇怪,好好的在家,突然就暴病身亡了。”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听说死者是朝中老臣蔡大人新近提拔的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夫子前段时间还得意过一阵呢,想不到宏图未展却命赴黄泉。”
近旁的戚氏也听见了,随口叹了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罢。”
程悦心里却一阵紧缩,手一抖,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目含惊恐地看向程恒。
程恒怔了怔,道:“妹妹,你怎么了?”
程悦扯出一抹笑容,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没事,手滑了一下。”捡起抹布清洗着。
可“杀鸡儆猴”这个词却浮现在心里,夫子的亲戚只怕是死于非命,这是秦太后外戚一派明目张胆的威胁和警告。
可怕的朝政之争,程悦身子萧瑟了一下,秦衍劝她不如寻求宁府的庇护,而她却觉得应该远离宁府,远离那些纷争,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乱麻。
当戚氏与程悦再次造访宁府,没有再吃闭门羹,但也是在通报后等了好半响,戚氏镇静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家丁才将她们迎了进去。
宁府不愧是丞相府,很是气派,听说说座前朝一位位极人臣的大臣的旧宅,据说赐给定国公居住之时,连屋子里的摆设古玩也留下许多未动,前院古朴而堂皇,大气磅礴,后院雅致而秀美,多了一派江南园林的秀丽。
经过一层层廊坊,两人在后院坐定,却不是会客厅,而是小小一间偏房,戚氏脸上便有了几分不悦。
富贵有规矩的人家,接待亲家这样的贵客,至少也会在会客厅罢?怎会是这般小小一个偏房?
虽偏房也收拾得素雅整洁,光屋中的那一副檀木屏风和整幅天成的石纹田园图便价值不菲,但偏房毕竟是偏房,对待客来说,就如同不知礼的人家一般,而作为宁丞相夫人,应当不至于不知礼。
宁夫人姗姗未至,屏风后,刚如眼神如刀子一般打量着戚氏和程悦的婆子一边煮茶,一边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地议论:“什么?程简家人啊?听说是程简犯了死罪,岂不是罪臣之后?还是当初圣上开恩放过了她们留得一命。”
“哟,是吗?这般家风不正,门庭不清的人也敢上门儿?咱家主子就是宅心仁厚,才会任凭人家赶上门儿,换我早赶出去了……”
“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这赶门儿打秋风的就多了……”
虽说声音压低,但同一个屋子,这些话儿是一字不差地落在戚氏和程悦耳里。
只是下人却敢如此放肆,而且是有身份人家的下人,她们的态度,往往代表了主子的态度。
戚氏气得双手抖呀抖的,拼命扯得手中的帕子一阵扭曲。
程悦心里也腾地闹了把火,她起身一抬手,将旁边博物架上一敦白玉芙蓉扫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惊得那几个婆子忙出来看,顿时惊怒道:“你!”
程悦云淡风轻地笑着:“对不起啊,刚才听得一群乌鸦乱叫,吓了一跳,失手砸碎了。”挑眉毫不客气地望着她们,倒看看她们敢怎么对她。
她表情无辜,明明睁着眼睛说瞎话,却噎得那些婆子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主子吩咐下来,她们便知此女身份特殊,而为的什么,却大多不明,只是主子未吩咐的事儿,她们也不敢轻易乱做。